真假千金的推辞博弈[克苏鲁]

　　被夹在山谷中的那块平原，远看时，仿佛依旧活着。

　　因为高山合围的地势之故，厚实坚固的积雪在经过一处刀劈斧砍似的冰峰后，突然变成了裸/露的地面。

　　经年不歇的强风卷走了这一处隘口的降雪，如同突然走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曾经矗立于此的工业城市轮廓分明，殷怜寿收回握着水杯的手，另一侧肩膀僵硬如石头。

　　她不知自己何时放松了指节，宁渊也一样。

　　卸去力道后，两只手仍以十指交缠的缱绻姿态相牵，垂落在两人中间的冰冷车身上。

　　车辆要前往那处城市遗迹，正在下坡。
　　殷怜寿已经无需再使用铭文清理道路，此刻却仍默默坐在车顶，迎着扑面而来的狂风和被风携来的细小沙石，闭紧眼睛和嘴巴，什么也不去想，也不想动。

　　就好像她真正的心脏不是长在胸腔中，而是被握在手里。

　　风声毫不容情地灌进耳朵里，嘈杂至接近寂静。
　　——因为世界上所有其他的声音，都暂时消失了。

　　少顷，车辆驶入略微平缓了一些的路段，陶梦琪才从车中探头出来，大声喊道：“赶快回来，屁股长吸盘了么？”

　　她们这时候突然心虚地——也不知是在心虚什么——猛地抽回各自的手。殷怜寿放在腿边的水杯被她的动作撞翻，咕噜咕噜地滚到车顶边缘。

　　她手忙脚乱地把它救下了。

　　“进入城市遗址，要提防食尸鬼。”宁渊先她一步站起，短暂地俯视她，“……快点回去吧。”

　　语气很官方。殷怜寿心中嘀咕，觑她两眼，慢吞吞地应了声“好”，也站起身来。

　　跳进车内之前，她回头望向蓝调天空笼罩之下的旧日城池，惊觉随着深入大陆北侧，白昼，已越来越短了。

　　而黑暗，往往隐藏着更多东西。

　　“先停下，等一等豹叔。”陶梦琪清点武器弹药，对常安道。

　　她们停在距小城百米外的空地上，建筑残骸站在不远处，风穿过它们，像一声声叹息。

　　越野车的车灯自后方打来时，天色已由普蓝色转变为墨蓝。

　　她们不必再掩藏形迹，打开车顶射灯，光束越过长长的距离，照在遗址里。

　　建筑投下畸形的影子。

　　殷怜寿歪着脑袋打量，终于发现，在远方遥望时看起来还算完整的城市遗址，其实只剩正对她们的这一面墙。
　　其余部分，都被大风蚀尽了。

　　“旧纪年怎么会在这里修筑防空工事？”殷怜寿试图寻找到通往地下的入口，可惜遍地的断瓦残垣里，她想寻觅的对象并不会在黑暗中自动浮现。
　　“这地方，也太荒凉了。”

　　土地冷硬，大风呼号，在这里修筑地下工事，成本会极其高昂。
　　——人类要如何躲到这种地方来？

　　“为了防止核战争吧。”乔宛道。

　　“……有用么？”殷怜寿怀疑。这苦寒地方，气候就够人类受了。

　　“谁知道。”乔宛摇头，“污染没等到人类自我毁灭。”

　　说话间，辛芒来到房车中，建议众人不要继续驾车前行。她看上去很疲惫。
　　“地面可能塌陷。”她道，“事实上，已经塌了不少地方。”

　　“天这么黑，现在出发么？”

　　“不会有多少天亮的时间了，”辛芒望向天空中黑暗最为浓厚之处，“白天已经很短。况且，进入地下之后，几点钟都是一样黑的。”

　　“你说得没错，但，”乔宛建议道，“至少今天，休整到天色亮起的时候——我们对周围的环境还一无所知。”

　　辛芒沉吟不语，右手轻轻按在武器所在的腰间。
　　与她探路时相比，此行简直称得上安稳。她们没有遇见雪崩、极寒、落石，或者个个饿得眼冒凶光的兽类的狂潮，也不曾刻意避人耳目、隐匿踪迹，在只有动物涉足的路线上前进。
　　可眼下发生的一切，又让她分外急躁。

　　离开239号，不代表脱离祂。辛芒不理解同伴的松懈——哪怕只是短暂的放松。她又想起曾经，宽阔公路上突然现身的食尸鬼，像突然挡住阳光的流云一样，汗毛竖起的瞬间，死亡如阴影当头罩下。
　　她在这里的每一秒钟，皮肤都像那个时刻一样战栗。

　　但她嗅到的并非死亡的气味，而是另一种，更为不可言说的、隐秘的被剥夺感。

　　是怀疑。
　　与队友倒错的时间或消失的巢城，都在种下怀疑。

　　或许下一次坠入冗长梦境，她会在重新睁眼时，怀疑自己曾经的生活。

　　辛芒注视着乔宛，半晌道，“……我的污染抗性应该是全队最低，坦白说，我有点难捱。”

　　她想，自己大概不该重返此地。

　　探查时在山脊上留宿的夜晚，头顶星空旋转，流动如泉水。
　　当时，她觉得那景象很美——虽然令人毛骨悚然，但依然很美。

　　那份美丽如今想起来是如此失真，她握着枪/柄，冷静地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见证过那一幕。

　　可有人大声呼喊，命令她，“停止思考！停止思考！”

　　那是谁的声音？那是真实的声音，还是另一个幻觉？

　　璀璨星河在她眼前流动，她想乘驾舟楫，飘荡回……
　　回去哪里？

　　“辛芒！”

　　有刀子割开她腹侧的衣料，大概是她们配备的合金双刃匕首，很锋利，使用的人动作仓促，差点割伤她。
　　那件随身携带的物品被拿走。

　　谢天谢地。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殷怜寿拿着文物，犹嫌不够远，退到五步开外，后背靠上房车尽头，望向辛芒。

　　抑制剂在她脸上凝固为灰白色的坚硬物质，越过鬓发，朝向地面延展为两个刀锋般的锐角。

　　宁渊伸手将「物殖」掀开，露出辛芒原本的脸。
　　“……似乎，稳定下来了？”

　　“嗯。”乔宛俯身观察，“没有恶化的迹象。”
　　“——多亏了你们在，分离文物是最艰难的。”

　　宁渊眼神微动，瞥向殷怜寿手中的「文物」，“那东西需要处理吗？”

　　“没事。”乔宛搀起辛芒，对方还没有恢复意识，“在「原初文物」对比之下，这种不知复刻过多少次的「文物」，对你们几乎不具备威胁。”

　　“但是……”她头痛地把发丝捋到脑后，“眼下队伍中就已经有两个人无法继续持有文物，钥匙还不见踪影呢。”

　　“穿着防护组也是一样的。”陈曜道，她脸色仍不大好，但已褪去了神经质的紧张，“尽快拿到「钥匙」，尽快离开。”

　　“那现在？”殷怜寿将手中文物举起，“暂时休整吗？”

　　“只能这样。”
　　确认辛芒无碍，乔宛转身，“在她醒来之前，麻烦你们观察她一下。我去做出发的准备——车子无法继续深入，很多东西只能背进去。”

　　殷怜寿站在辛芒身边，偶尔低头查看。对面车窗上映着她自己的眉眼，和昏迷之人脸上挥之不去的倦怠如出一辙。
　　或者说，所有人脸上都这一副表情——疲惫中带着茫然，仿佛快融化进沉寂夜色之中。

　　比起恐惧，更接近于迷惘。

　　一路上为避开无迹者勉强遮掩，到头来一番演出竟然全献给了亡故之人。

　　真是荒谬。殷怜寿叹口气，好不容易打起的精神几乎要随着风声与窗外那些废墟一并坍塌。

　　众人显然认为看护辛芒的任务，比提防城市废墟中的食尸鬼更为凶险。陶梦琪端着武器在车外守夜，几次望进车窗里，观察是否发生异常。

　　殷怜寿抓抓脸颊，仔细打量辛芒的眼睛。
　　那双眼现在看上去只是寻常地闭着，但刚才，它们融化了，流淌下的胶质与抑制剂反应，变成一个硬壳。
　　考古学会称之为「物殖」的东西。

　　她分明不记得辛芒有使用铭文，竟然还是出现这种状况。

　　跟在古千秋身边学习的那些常识，在这里似乎都不作数，出发前的突击学习，简直像是大型考试前划错了的重点。

　　可如今想起在考古学会的那段日子，殷怜寿竟也觉得挺不错的。

　　自从宁知晚和她背后的无迹者在301搞出那些破事，自己的底线似乎越来越低。
　　——连上辈子的天灾，都显得温和了。
　　看着辛芒的脸，她又叹一口气，起码，前世里，她不用担心佣兵团的同伴们突然变成敌人。

　　希望辛芒不会。

　　57号巢城里脾气糟糕却可靠的士官，不该被污染吞噬，不该忘记她自己。

　　殷怜寿第十七次变换站姿时，天空出现了极光，色彩并不浓重，大概只是自然现象。
　　她却不敢掉以轻心，恨不得把眼睛挂在辛芒身上。

　　“她还没醒吗？”乔宛结束了她的事宜，过来探看，“……需不需要用药呢？”

　　“什么药？”

　　“可以帮助清醒的注射液。”乔宛解释，拉开储放药物的抽屉又推回去，“……还是算了。”
　　辛芒身上发生的变故引动了她的紧迫感，她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唉……这种时候，铭文就没有用了。”
　　殷怜寿继续密切观察着辛芒，她不像昏迷，像是安睡着。

　　“力量和灾厄拥有同一把钥匙。当灾厄来源于力量本身的时候，力量便会失去其效用。”

　　“所以我才觉得上错贼船。”殷怜寿垂眼，“考古学会怎么净是些鸡肋手段。”

　　乔宛笑了，“……是啊。”

　　“……我只是在抱怨，可没想打击你。”
　　沉默片刻后，殷怜寿清清嗓子申明。

　　“我知道。”乔宛去寝区取来枕头，垫在辛芒脑后，让她看上去舒服一点。

　　“对我来说，就像这样。”她顺手抚平辛芒脖皱起的领口，“哪怕只能做杯水车薪的事情，也是做比不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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