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月童傀儡
夜晚的城池燃起凄厉火焰,宫闱内逃窜的人影绰绰,似鬼魅幽魂,少年殿下站在九重宫阙,仰望高大的背影,深感渺小脆弱。
傅东风微哑的嗓音说道:“亡国之士,该当如何?”
操纵另一人木偶的是占领小殿下宫殿的恶人,周瑞的声音说道:“你已无路可逃。”
声与影的交叠淹没往事,残月下一只颤抖着翅膀的蝶影飞过灯火,傅东风觉得那是他,又不是他。
那张孤独滑稽的假面摇曳在灯影中,看着也不好笑了。
从天而降的仙人拯救了少年的殿下,之后仙人抛下了他,他一个人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勤奋练武学功夫,经常满身伤痕,幸而有一位医女陪着他。
“小殿下这么努力为什么呢?”
是秦莎莎的声音,平静温柔的医女如是说。
“我的宫殿里有人在受苦,我要拯救他们。”
“小殿下一个人做不到。”医女伤心地啜泣说,“我却帮不了你什么。”
仙人又一次出现了,何元初捏着嗓子粗声粗气,“今夜月明风清,有颗流星坠落,会实现你的愿望。”然后仙人又飞走了。
傅东风从那恍恍惚惚的灯影幕中拉回神思,几不可闻地轻笑一声。小师弟没有看过精彩的话本子故事,才想出了这么孩子气的剧情。
仙长和小殿下沿着星星划过的轨迹,走过繁华的城镇,走过偏远的村庄,没有找到坠落的星星,捡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
从月亮上来的小孩子,医女和小殿下给他衣服还有吃的,他们给他取名叫“月童”,月童说:“你们帮了我,我会实现你们的愿望。”
医女说:“我的愿望就是希望小殿下能实现愿望。”
月童看向小殿下,“我知道你的愿望,我会帮你。”
这声音自然是楼夙的,傅东风听得好笑,却不敢明着笑出声来,这叫什么呀!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
何元初手摇着镂空卷轴吱呀地转动,流水一样的火光明灭,纸影在光下变幻,像是打开一扇沉重布满灰尘的大门,门轴吱呀作响,迎来终局。
小殿下在月童的帮助下回到最初的地方,赢过那个烧了他的宫殿、不曾善待他子民的人,然后从子民中选了一位更合适的君主,庇佑守护他的国土。
然后,月童回到了月亮上。
如练的月华中没有人的影子,小殿下站在荒野上望着明月,如此而已。
太过浅薄幼稚,连悲喜都不曾传达。
“按理说故事到这就结束了。”清澈透骨的声音夹杂着纷扰的叫好声,熙熙攘攘地哄乱大笑。
何元初那里手摇的卷轴又一次吱吱呀呀响起来,小殿下的人偶落寞退场,镂空的纸卷轴倏忽间华丽起来,人偶的剪影映在火光中渐渐变了模样,青丝变白发,身形佝偻,变成……仰月的枯骨坟茔……一只翅膀飞得不太稳的蝴蝶洒下金粉,轻轻扇灭了灯火。
“没有了吗?”
乍暗还明,又回到了最初火光冲天的一幕,新登场的人偶弯腰拱手行礼,另一人偶拿了铜锣,一人一个,声情并茂吆喝道:“各位走过路过的看官老爷,捧场的都先谢过!傀儡戏若看得尽兴,还望莫要吝啬钱袋子,只管砸!”
弟子们还当真有大方的人,一串的铜钱砸过去,硬生生砸翻了宫殿的剪影。
砸钱的这位被他身边的人拉住,喊道:“清醒点,是戏中戏!”
“这谁写的?”
“戏中戏还搞成悲剧收场!”
“他们要是真的傀儡戏班子,会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
闻音和萧竹盈的人偶正是最后出场即谢幕收钱的傀儡师,她们也很无奈啊!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谁能想到居然真的能把人代入其中,还是多亏了小师姐的画技和剪纸。
她们两个和其他人分明是一组的,因为偃术实在不好,所以排了戏份最少的,临到头来,成了戏外人不算,还要被真铜钱砸!
闻音和萧竹盈欲哭无泪,但想想她们刚开始知道完整故事的时候,也觉得小师弟有些狠心得过分了。
她们问:“月童竟然要回到月亮上?”
楼夙反问道:“月童从月亮上来,难道不该回到月亮上去吗?”
“那就不能陪着小殿下到死,他再回去吗?”
“……”楼夙觉得她们的心眼儿偏心得太过分了,“你是说,月童陪小殿下到死,把他埋进土里之后,一个人回到月亮上?”
闻音:“……”听起来也不怎么好啊!
赤条条的人来到世上,即便是再亲密的关系,也不会在无病无灾的境地共死,除非是自戕。时间的枝桠上不止会开出花,还要长出荆棘,所以人生悲喜交加。
而傀儡戏由沈原先生评判的结果,果然还是张翠微和韩香絮他们的更好一些。
对此……傅东风无话可说。
小师弟和小师妹配合得很好,一刻钟的演绎不落俗套,然而,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的演绎脱离了傀儡戏本身。
纷落的灯影也好,戏中戏引人入胜也好,主角陶土人偶的演绎也好,但这些和傀儡戏无关。
幸好,外门的师弟师妹们用的还是偃术傀儡术,没有耽搁他们入内门。
倒是师长们对此颇感兴趣,尤其是陆云屏,有几出戏想让他们演一演,她贴心问道:“你们几个想入我玉华峰吗?”
何元初低语,“师父你这么想玩吗?”
“哎呀,说实话,想!”
秦莎莎和周瑞大步向前,道:“弟子愿入玉华峰。”
陆云屏白捡了两个弟子,乐不可支,转头还想问闻音和萧竹盈,她俩依旧是一副为难的神情,看了还是没想好,只得作罢。
考核结束,沈原这边的课业也结束了,还有最后一项值得期待的。
饕餮堂后面的池塘里,荷叶探出水面两指,曲濯又回到了乐游山,跟在温青时身后,抢了钟酉的活计。
不过钟酉如今让他师父晨昏盯着学炼金术,没工夫祸害饕餮堂,故而没生出来什么矛盾。
山上弟子们左等右等,等不及选了要入的内门,又犹犹豫豫的,最后等来了那位秘不可言的先生。
先生身份成谜,但有沈原先生和寒鸦先生的前例在,是谁他们都自信不会惊讶。
远道而来的女先生第一次授课,自称“魔道欢喜宗宗主褚欢”。
傅东风微笑的脸差点绷不住,他记得这人,分明是白麓的师祖!
据他所知,欢喜宗存在很多年了,红枯山的师祖没死就算了,跑到瀚海建个欢喜宗是怎么回事啊!
谣传称,欢喜宗弟子妖魅异常,最喜流连青楼红馆,凡是他们看上的,不拘男女,无一能逃离手心,简直就是风月无边旖旎传奇的范本。
褚欢又扮起了她那看似没有违和感的小姑娘,明媚的眼神盯着眼前的弟子看,看得人家耳朵通红低头才作罢。
“不必称我先生,阿欢或是直呼名姓都可。你们陆长老说,要我教你们——永恒之爱。”褚欢刚说出口,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这东西我自己都没有,怎么教给你们?”
此言一出,弟子们听到课程名字后仅剩的一点羞涩也没有了,纷纷轻笑。
“爱存在过,即便后来失去了,记住的那一瞬间,直到死亡才会消失,这算不算永恒呢?”
“算!”多半弟子如此回道。
褚欢:“那就记住爱就行了,我不用教你们什么了。”
韩香絮说,“既然存在过,最好一生到死都拥有,那才叫永恒吧?”
她是在场中人最有发言权的,她和二师兄之间,算不算轰轰烈烈,却足够羡煞旁人了。
“那对方若是离开人世又该如何?”
“即便先我一步离开人世,他从未变心,爱亦永恒。”
褚欢挑眉轻笑,“依你所说,正值深爱的时候杀了对方,爱不就永存了?”
“啊!”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算起来没错。”韩香絮思索一会儿后道:“但应当是舍不得的。”
褚欢说,“浅谈了这么多,还是绕不开一个永恒,死即永恒。”
死亡即是永恒。
经历过名不符实的偃术和符箓后,他们对课程名不符实的程度包容接纳很多。
再怎么说,永恒之爱与永恒之死还有点亲戚关系,不难接受。出于对生死的敬意,弟子们正襟危坐。
褚欢说,“哎呀,别那么严肃,这个课程不会考核,就是唠家常,我说的话也不见得是对的,改天给你们换个先生再教一遍。”
弟子们的身形并没有松懈,褚欢摊手,自顾自说起来,“倘若生命仅剩一年,最想做些什么?”
“游遍山川,吃遍大江南北!”
“回家,陪着爹娘姊妹最后一段时日。”
“想体验一把刻骨铭心的爱意。”
……
五花八门的回答,褚欢盯着傅东风,并没有特意去问,但那姿态像是要他的一个答案。
“最想活着。”傅东风:“快死的时候,最想像现在一样活着。”
他的回答太无聊了,远不如别人的有意思,褚欢挑了那个说“想体验刻骨铭心爱意”的人,唱反调地好心劝慰道:“若真有这么一天,最好不要再去招惹别人了。”
“用一年去换别人一生的刻骨铭心,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呢,所以最好不要互相招惹了。”褚欢说道:“不然那就太可怜了。”
弟子们脸上的笑意纷纷凝滞,神情僵硬,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少年人敢爱敢恨,不惧怕岁月漫长,但爱过恨过之后,漫长的岁月是否依然煎熬呢?
他们不知道,但是吧,大师兄和小师弟他们演的傀儡戏,小殿下和月童之间尚且没有爱恨,那样的结局他们都觉得难过。
永恒的爱能跨越永恒的死亡吗?
在褚欢这里,答案一定是:不能。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