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醋
涿鹿的信催了几沓,朝廷的安排终于下来。
赈灾事宜由瑞王爷主导,安太守辅佐,人事从江南道各地行政司临时抽调,名单大抵吻合瑞王爷之前拟上去的奏折,只有少数微调。
这封奏折出自洛云桢之手,人几乎全是他点的,从籍贯、年龄、政绩到所属派系,无一不详,调到涿鹿后分派职责也各显长处。绘制粮运线路的地图更是密密麻麻,网罗江南道,以星罗棋布之势拢聚涿鹿,有滴水汇成汪洋之势,赈灾策略各分十三折,并不单单只薅浙商一带的钱袋子。
这封堪称天衣无缝的奏折上呈太清宫,只过了一眼,便叫天子半宿无眠。大太监连上了半碗的浓茶,龙涎香点了一遍又一遍,殿内落针可闻。
天子掐着眉心开口:“这不是思危的手笔。”
大太监心知此事牵系重大,不敢贸然接话,只赔笑说:“公主殿下才智无双。”
“也不是永宁。”天子摇了摇头,道:“她要做,只会将江南道掀过来,不会如此细致耐心地穿针引线,给朕留足后手。”
大太监谨慎道:“那便是有贤人献策了。”
“贤人……”天子咂摸这两个有趣的字。
天色已晚,烛火渐渐黯淡。
天子沉默良久,缓慢起身,扶着大太监走下龙椅。疲倦的身形微微迟缓。大太监点宫灯照路,陪同年迈的帝王走出殿外。黑夜中的皇宫仿佛一只风烛残年的困兽,风中的打鼾声听起来暮气沉沉,秋意浓重,霜露拖慢了他的脚步。天子双目浑浊,龙袍簌簌作响,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封奏折。
三百年宫城,三千年长安。
古来圣贤皆死尽。
天子盯着天边幽芒,想起一件自己可能做错的事。乌云层层叠叠,那点星光转瞬即逝,他眼中晦暗莫名,忽然停住了脚,迟疑一瞬。从前也有个贤人,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洋洋洒洒写了万字谏言书呈到太清宫,结果换来满门抄斩。
“洛家人……”
……
奏折洛云桢并没有署名,都是以瑞王爷的名义在上书。但圣旨点了洛云桢的名,一石惊奇千层浪,各路人心思活络,立刻嗅出点洛家可能会起复的苗头来,态度一改先前傲慢,变得模糊暧昧。姑苏城内商量赈灾事宜,瑞王爷与洛云桢下午离开云府,没多久云乔也有事出门,府里就剩下阮峥和云谣。
洛云桢走的时候嘱咐了老嬷嬷几句,托她看着点。
但是大家还是有点发怵。
万一场面失控,连个劝架的都没有。
云谣小姐如此天真,口无遮拦,在公主面前一口一个云桢哥哥,仿佛小白兔撞上了狐狸。上茶点的人都她捏一把汗,时不时开口打断,说小姐吃这个。下午,两人坐在园子里晒太阳,云谣肚子里圆鼓鼓的,腮帮子满满当当,也不耽误说话功夫。
阮峥吃着茶,时不时微笑应声,像是觉着非常有趣:“是吗。”
云谣眉飞色舞地说:“云桢哥哥可聪明了,我有一只喜欢的纸鸢,不小心摔坏了。他就在纸鸢上作画,画了一只漂亮的小花猫,完全看不出裂缝呢。”
扇子上次弄脏了,还没画新的。
阮峥握着孤零零的狐狸玉坠,笑问道:“还有呢?”
云谣:“我小时候爱闹,不喜欢读书,握笔的姿势总是不对,一写字糊得满手墨水。爷爷经常骂我笨。但云桢哥哥就很耐心,见到我在生闷气,便手把手教我,写我自己的名字。说云是白云,谣是歌谣。”
“云里的人在哼歌谣,多好听的名字。”
“是啊,”云谣乐呵呵道:“云桢哥哥也是这么说的。”
“他这人从不说违心话,就像我的名字,不好听,他便从来没有夸过。”
“那殿下叫什么呢?”
“太阳快下山了,外头冷露重。”老嬷嬷拿了件披风过来,裹在阮峥肩上,笑着提醒了云谣一句,“小姐岂能直问殿下名讳。”
阮峥谢过老嬷嬷体恤,十分平易近人,并不以为意:“云谣小姐与我母家表妹声音相似,年纪相仿,喜好也有七八成贴近。与我十分投缘,闲话家常罢了,不拘那些俗礼。”
老嬷嬷笑着摇头:“规矩不能乱。”
云谣注意力容易跑偏,听一出是一出:“殿下的表妹和我很像吗?”
“非常像。”阮峥斩钉截铁。
“哪里像啊?”云谣兴致勃勃问。
“比如说,她也喜欢云桢哥哥。她曾经用鞭子抽过我的马,对我放狠话,说让我把云桢哥哥给她。我从马车里直接滚了下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才反应过来她存了什么心思,想要把人据为己有,故意来找茬。”
云谣被直接挑破心思,愣愣看着阮峥,脸红到了耳根。
“我……”
阮峥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然后我就把她捆在柱子上,喂了一下午蚊子。后来她大哥来求情,向我请罪,就把人领走了。我这人心胸宽广,可有大度了,从不跟小姑娘们拈酸吃醋。男未婚女未嫁,心猿意马有什么错呢。”
云谣莫名慌了手脚,语无伦次:“我只是……”
阮峥继续道:“你们青梅竹马,自有一番旧情可续。”
云谣听到这话,意识到不对劲了。
“殿下难道?”
阮峥整理衣摆,缓缓起身,充满唏嘘叹了一口气:“我一个后来者,不过是仗着身份,强迫他留在公主府。如今瞎了双眼,大概是报应不爽。你云桢哥哥心慈手软,出于同情,对我尚且有几分礼遇。”
云谣早就注意到洛云桢看她的眼神,心里却不肯相信传言。
“殿下跟云桢哥哥真的,真的……”云谣艰难咽下茶点,咬着唇,双眼泪光闪闪,“你们难道已经……”
老嬷嬷无可奈何:“天色已晚,扶表姑娘回去休息。”
几个侍女上前,被云谣一把推开。
“你怎么可以这样?”云谣难以置信,既羞愤又难堪,一边掉眼泪一边指着她:“我跟你说那么多,你却在看我的笑话!”
阮峥摊手表示无辜:“我没有啊。”
云谣气得跳脚:“你太过分了!”
阮峥没想到这位比梁青野段位还低,气得像个兔子一样,连骂人的话都憋不出来。怒气冲冲,被老嬷嬷一瞪,说不准用手指着殿下,便只能忍气吞声把手放下来。她嘴一瘪,委屈巴巴,气得一边哭一边跑走了。几个侍女追上去,留在原地的老嬷嬷为阮峥裹紧披风,无奈笑道:“不过是孩童时候,一块玩儿,哪来的什么旧情。殿下何必逗弄这个呆丫头?”
阮峥:“还没开始逗呢。”
她顺着话头随口一说,压根就没上心,谁想到这也能把人气跑。
不知道明天那位神医爷爷到场,看到自家孙女受气,会不会故意给她多扎几针,把她弄成终身眼盲。据说云谣父亲世代从医,自愿入赘云家,爷爷从前是个行脚大夫,治病用偏方很有一套。最近这些天,阮峥的眼睛其实已经恢复许多,能看到模糊影子。长此以往,离彻底恢复也快了。
她没抱有立竿见影的希望。
但云乔的面子得给,大夫明天会诊,哪怕只是走过场,都得露面。
很晚时候瑞王爷他们才回来,云乔回屋休息。洛云桢知道阮峥没睡,过来看了一眼,路上听下人三言两语汇报完云谣的事,一个头两个大。夜太深,蝈蝈都不叫了。阮峥坐在椅子上,摸着那只狐狸吊坠出神,眼睛半睁不闭,隐隐察觉一道影子走近。她抬起脚,正好轻轻踩在他膝盖上。
洛云桢没能靠近她,被一只脚抵在那。
“怎么还没睡?”他握住她脚踝。
阮峥腿下意识往后收,含糊道:“在等你啊。”
洛云桢:“等我做什么?”
阮峥没有回答,轻声叫道:“云桢哥哥。”
洛云桢:“……”
这个称呼怎么叫得他有点忐忑。
阮峥半跪在椅子上,直起上身去抱他,揽住他脖颈。
洛云桢扶住她的腰,喉头滚动:“别摔了。”
阮峥凑在他耳边,说话带着轻轻细细的鼻音,故意道:“听说有人纸鸢折坏了,你画了只小花猫,掩盖过去。可我的扇子弄脏了,就一直是脏的。”
洛云桢:“明天给你画。”
阮峥唔了一声:“现在画吧。”
洛云桢不知道她想做什么,皱起眉:“现在?”
阮峥手背到身后,抽出一只画笔。两人的拥抱只持续了一小会便分开了。阮峥跪坐在椅子上,从他身上滑下,转了方向面对桌上。桌上摊开白纸,笔墨纸砚全部备好,丹青调色,就等他回来。洛云桢啼笑皆非,接过画笔从后面凑过来,圈着她的手,两人一起面对空白的扇面,研究如何下笔。
“我有些困了,不能明天画吗?”他嘴唇碰到她的发顶,有些痒。
“明天画就看不到热闹了。”阮峥缩在他怀里,脑中构思画面,手中笔在纸上随意游走,虽然看不到自己画的什么,但是想想应该跟鬼画符差不多。她就是要给他出难题,看他怎么弥补,怎么化腐朽为神奇。
“什么热闹?”洛云桢任由她乱画,没有阻止。
“你舅舅睡了吗?”阮峥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应该快了。”
洛云桢看向她,心领神会:“热闹出在我舅舅那?”
阮峥嘶声道:“有些话,白天当着人的面,不好说,只能三更半夜摸过去静静地谈,十几年的恩怨一晚上怎么说得清。可是看二爷白天态度,大概是不太想坐下来好好谈的。我皇叔今晚可能会挨打。”
洛云桢想了想,确实是那么回事,但是他坚持自己对舅舅的认知,还是那句话:“我舅舅是个斯文人,从不动粗。”
阮峥抬手挠了他的下巴:“来,打个赌。”
洛云桢:“还想画画就不要乱动。”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