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灯人

　　君蔼只放了半个心思在场上，另一半却在上首的陈夫人身上。陈夫人也不知在想什么，不笑也不闹，垂着眼吃净了所有的东西之后就坐着痴痴呆呆的神游。

　　君蔼看了眼左手边的醇音，将一物塞进他手中，示意他去陈夫人那里。醇音捏了捏手中物件已知那是个什么，吃惊之余也只得站起来，拎着酒壶去他爹娘那里敬酒。陈文济十分心神都在场上，随便饮了杯就放下了。醇音再给陈夫人倒酒，将那个小物件塞进她微张的掌心里。

　　回到原位坐好，再看师父，他正看着场上的华琛，目光里透着一丝诧异。醇音一看也觉得华琛的表现与方才不同。

　　华琛的身法是天下术士中的佼佼者，遇敌通常不使出全力也能使对方应接不暇。然而此刻的华琛脚步滞涩，就像带着一副看不见得镣铐，平日里最流畅的步法也显得磕磕绊绊，还时不时的就像被固定在半空中，使劲一拔才能把腿拽出来。华琛的神情里透着一丝犹疑和惊讶，看向卫伶的眼中带着征询的意味。

　　卫仃卫伶的速度依旧，四把刀也越舞越快，完全没有受到影响。而华琛的月牙镖母同他的身形一样滞涩不前，攻势大减。有好几个瞬间，华琛在同看不见的力道较着劲，无法拔出胳膊或腿，子母刀却已经近在眼前，生死攸关之刻，他又忽然能动了，险险的避开几乎致命的一击。

　　醇音低声惊讶的问君蔼：“师父，师伯这是怎么回事？”

　　君蔼说：“这个距离没有超出你的界限，你且御气探探看。”

　　醇音依言闭上眼睛，用心感知华琛身遭的气息流动，探明了却是一惊，不可置信的看向君蔼。

　　君蔼点头，低声道：“他周围布满了看不见的结界，这些结界犹如破碎的片段互相折叠倾轧，分布毫无规律可言，将他身侧的空间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的小空间。目前来看，这些结界是可以穿透的，但会有阻碍之感，身陷其中之人就会像你师伯一样速度大减。”

　　“这是术法吗？卫仃卫伶竟然也是术士？”

　　“不错，我所知的结界或方或圆，都是形状规整的，这样的形制也是头一次见到。他们兄妹既能控制这些结界碎片，将你师伯凝在其中也不该是什么难事，但却屡屡在紧要关头放了他……”移目向陈文济，他端着酒杯静坐观望，并未露出不快的表情，君蔼对醇音沉吟道：“看来不是他们兄妹对华琛的容情，我猜测这种术法对于移动的目标，想要完全捕捉并不容易。”

　　“那……师伯已处于劣势，该如何挽回局势？”

　　君蔼叹了口气：“也该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了。”

　　场上的华琛越来越吃力，竟然使出了牛力将身法运用到极致方从中脱出，他跃至场边几下撕了一只灯笼，抓着里面的红蜡对陈文济冷笑着说：“你这对好儿女耍的一手好戏法，华某不才也会一些，陈老爷还请坐稳细看。”

　　华琛对着那蜡烛猛的一吹，火舌席卷而出，将这片不大的场地整个罩住，火焰扑在结界上，方显出那结界犹如塌陷的蜂窝一般的形状，所有的结界碎片都呈现出暗红的颜色，从上到下也果真是个处处棱角乱成一团的样子。

　　卫仃卫伶兄妹吃了一惊，因为结界刚好可以挡住奔袭而来的大火，他们没有躲避。在火中结界形状完全暴露，华琛举着火烛速度惊人的一头扎回结界。这回所有的结界都是可见的，华琛从薄弱之处绕近二人身旁，实在有屏蔽就从稍薄的位置直接钻进去。一连串利落的动作下来，华琛已贴近卫仃身侧。

　　卫伶面上一紧，结界全部融掉，新筑起的结界将卫仃包成了一个活动的茧状，华琛见无可入手，对着卫伶猛吹了一口，卫伶立刻筑起结界抵挡，熊熊而上的火苗攀着结界燃烧，她被遮在后面，一时绕不过来。

　　华琛左手擎烛，右手微握拳用四根手指去弹那火焰，每弹出一点火星都成了一个深红色的火球，向那茧形结界接连猛击过去。火球将那结界点着，正面击出了一个深坑，里面的卫仃一张脸烤的通红，控制着两把刀飞出结界击向华琛。

　　华琛用大火把刀生生的顶回结界，卫仃想去接，却见那两把刀刀刃又红又亮，刀把早已焦黑，就像是在铁匠的熔炉里刚捞出来一样，他哪里敢去接？自己抛出的刀，最后也只能弃了，尽量躲开。

　　华琛用火烤着他，卫仃上天入地无路可走，一张脸更是憋成了紫红色，眼看就要窒息。

　　卫伶在火墙那边高喊：“华先生！你放过我哥哥！”随后就是扑通一声。

　　华琛动作一滞，不禁回头去看那面火墙。场上火焰熄去，卫伶跪在青砖地上，发髻枯焦，一张沾了烟灰的脸上清泪涟涟。

　　卫仃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只觑眼去看陈文济，神色中充满了不甘。

　　陈文济站起身，拎着酒壶酒杯快步走至场上，脸上瞬间堆起了笑容：“华先生，大家只是游戏而已，何必变个这么骇人的戏法？我代他们敬您一杯，华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这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吧。”

　　华琛从一开始就没想杀人，此刻正好找了个台阶稳稳当当的下了，接过酒一饮而尽，说：“切磋而已，大家都是为了陈老爷寿宴好看，这哪能怪他们呢？再说了，寄人篱下，身不由己嘛，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得。”

　　这一句明明白白点出了是陈文济指使他们兄妹伤人，陈文济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正想说几句场面话轻飘飘的带过，忽有个下人进来说：“老爷，门外有人送来贺礼，说是老爷一见就明白。”

　　下人捧着个盒子，陈文济面带疑惑，想了片刻又不知是谁，就直接拆开来看。盒子这么一开就直接散了，他身边的华琛，远一些的卫氏兄妹，再远一些的君蔼和醇音，都看到了那盒子中装着的物件。

　　竟然是一些纯银压制的薄片。

　　华琛拎起一片，见那银片还带着一点弧度，一个拢起的小包，上面还带着小眼儿，奇道：“这好像是个什么物件的碎片？这寿礼真稀奇，想要给钱直接用银锭多好，压了片也不嫌麻烦。”

　　陈文济面色如金纸，两手猛的一扣，把那碎片全部笼入袖中，颤声问那个下人：“送礼的人呢？”

　　下人见陈老爷神色惊恐，也哆嗦着说：“他们留下这个盒子，一眨眼功夫就都不见了，就像被风吹跑了似的。”

　　“……他们？有多少人？”陈老爷脸色更加难看。

　　“没注意数啊……十几二十个吧……”

　　陈文济眼神木讷的退了几步，又似猛醒过来，一叠声招呼撤席，熄灯，把陈园里所有的灯都熄灭掉。卫仃卫伶紧随在他身后，三人急匆匆的往后面走。走至园门口，陈文济忽然又回头对华琛说：“华先生，陈某不久留了，还请现在就出园去吧。”说罢，视线有意无意的扫过君蔼与醇音，顿了顿，还是急匆匆的离去了。

　　华琛理了理衣襟袍袖，走至君蔼身旁：“这陈文济也真是古怪，怎么被个寿礼吓成那样？”

　　“事有急变，难怪他当众失态。”君蔼四顾暗下去的水榭：“华琛，你暂退到园外，帮我打探一下送礼之人的去向和底细，他们应该不会走太远。切记不要正面争斗，有消息就通知我和醇音。”

　　“你对他们的身份是不是已有判断？”

　　“我仅有个大概的猜想，如果真如我所想，陈文济今晚就要有所行动了。我们得给他足够的时间和条件去实施计划，这才有可能接近事情的真相。”

　　“他的这个行动不会是针对你的吧？我岂能把你和醇音丢在这里？要么你们和我离开此地，要么我也留下。”

　　“我不能走，况且今夜之事可见陈文济对你起了杀心，你留在这里会有危险，亦会对他的行动有所阻碍，你且避去，我们随时保持联络。”

　　华琛只得允了，自去陈园外探查。

　　目送华琛的红衣消失在夜色中，醇音忍不住对君蔼说：“师父，我认为这个世界上从没有绝对的坏人，可是我爹他……他真的会做出什么对师父师伯不利的事情吗？”

　　君蔼缓缓的说：“他既然抚养你那么多年，我相信他是真心待你的，无论他即将做出什么，只要是为了你，我们都没有理由去责怪他。”

　　醇音品着这话，觉得其中隐含了些什么，莫非师父已有所洞悉，在陈园中发现了什么？正没头脑，君蔼已移步离开水榭，醇音跟上：“师父，那我们现在去哪里？接下去要做什么？”

　　“去找你娘陈夫人。”

　　呃？醇音忙瞥眼席上，所有人包括陈夫人都已经离去。她是何时走开的醇音并没有注意，在神秘人送上寿礼的时候她就已不在座位上。那么，是因为师父托他塞过去的小物件么？醇音回忆那物的手感，光滑的外皮，小巧的形状……他对这个物件太熟悉了，如果没料错，这正是他娘床下捡到的那个鸟哨。可是鸟哨已经给了绯玉，这个当然不是原先那个……醇音回想起在袖月书馆的时候，君蔼拄着杖在竹林里散步……难道是他做的？他向晏伯问了那竹哨的样子，然后故意将书馆的位置选在翠洇山下——宣城仅有的一片竹林里，为了方便做这个哨子？

　　还有什么不是他一早就设想好的，纳入这全盘棋局的一步呢？

　　黑竹皮此处没有，夜色中那个哨子的样子已足够唬过痴傻的陈夫人，她看到了那个哨子会想起什么？又会带着它去哪里？醇音在路上拐弯抹角的问了几个家仆，都说没看到夫人，和师父去了陈夫人独居的小院，也不见她的踪影。

　　醇音有些着急，担心是被那些神秘的送礼人掳了去，君蔼简单安慰了他几句，两人又去别处寻。

　　陈园里所有灯火均被熄灭，下人依陈文济之令，避在下房中不出。

　　黑漆漆的陈园里处处树影浓郁，就连草虫的鸣叫声都不闻，蔓延着一丝如临大敌的压抑感。君蔼走着走着忽然站住，闭着眼睛似在感受着风动。师父在御气探知？醇音惊讶，御气可以感知风的流动，范围越大精度越低，是绝对感知不到远处的人的，更无法分辨这个人是谁，既不是找人，师父又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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