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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司礼监掌印顾焕庭推开眼前的杯盘盏碗，一把扯下胸前怀裆，气咻咻离了饭桌。
最近烦心的事不断，搞得他肝火直升，食欲大减。
萨尔浒一战调集浩浩王师，筹饷百万，最后竟然全线覆没！消息传来，朝野内外一片哗然。督师杨镐出自司礼监一力举荐，原说漂漂亮亮打一仗以报拔擢之恩，谁承想惨败在奴酋家门口，恩没报成，反而狠狠撕了他这个内相的面皮。
当初肯于起用这员废臣，原为抗拒来自刘博义、黄毅龙方面在兵部的势力扩张。刘黄二人近年在军中培植了不少亲信，像荣季鹏、刘孟雄一拨少壮派眼看着就顶了五军大梁，顾焕庭不得不防。杨镐自蔚山兵败罢职在家，闲养了不少日子，一旦得蒙复起自然心怀感激。他虽战绩不佳，毕竟是军中宿员，实力尚存，如果诚心依附定能抵制刘黄独霸五军的野心。谁知自己一把算盘打得圆满，战事却落得如此糟不可言的终局，真好比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如今人已下刑部大狱，只等三司会审，多少堵了言路的悠悠之口。可塞在顾焕庭心里的一份积郁，却是怎么也吐不干净。
北边吃了败仗，南边更不叫人省心。撒出去的各地税监使过于恣肆，接二连三激出民变。各省大员纷纷上书要求裁撤，有的甚至暗中授意当地百姓围堵税监署放火闹事，不是派兵弹压，有些人连小命都捡不回来。差事办成这样，顾焕庭倒也理解其中的难处。皇上催逼税银过紧，规限数目巨大，到期完不成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如此一来处以非常手段惹怒地方，也实在是没法子的事。
不过自己手下尽是些何等货色，他也一清二楚。就拿早年收的干儿子顾承禄来说，别看人生得斯文秀气，行事颇有杀伐决断。当初自己也就是看上了他这份资质，才肯收归膝下加以调教。只是这孩子有宗毛病，因入宫去根不净，靠些淫巧之物尚能举事而贪色成癖，见了姿容略整的就想霸揽，谁劝都没用。奔赴两淮虽说打的奉旨出京的牌，却也是为了抹去一桩公案。三年前，他在宫里有个颇为标致的菜户，后来不知怎么被翊坤宫掌事太监王雍看中，仗恃郑贵妃的势力硬夺了去。顾承禄以为奇耻大辱，当时就要去拼命，是自己派人给拦了下来。谁知这小子忍了半年多终是咽不下这口气，寻个王雍出宫的机会报了仇，尸体抛入永定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雍的几个徒弟一状告到郑贵妃面前，要求彻查。眼看形势不妙，自己赶忙找个由头把他打发出去了。
本指望他出去避避风头，卖力办差多敛些银子回来讨得圣上欢心，哪知道一到安庆就生事。先是抢了两个读书人家的女眷，逼出人命，惹得那两家在出殡的时候围殴他的轿马，致使当街械斗死伤过百。省司不敢妄断，直接把案子送到京师。顾焕庭只得叫人出面料理，刚收拾利索了，他那边又出了岔子。这一回是和两淮地面的商界舵手大起纷争，据说也是缘于女色。最后人虽霸到了手，收缴税银却谈崩了盘。对方存心报复，与当地几家大贾联手抵制，害得皖省税银迟迟不能入库。最后顾承禄急了眼，又一次狠下杀手，结果银子是弄到了一部分，却再度惹上人命官司，在两淮地面闹得民怨沸腾几乎翻天。顾焕庭得报消息，唯恐变生不测，连忙用一道内旨把他调回了京。
几路矿税监缴银不力，无法向皇上交账，北征兵败的消息就是在这个时候到了京城，司礼监一时内外交困，焦头烂额。
“启禀公公！”描金柱子后面幽灵似的闪出一名太监，挡住了他的去路。
顾焕庭吓了一跳，刚骂了声“猴崽子”，定睛认出是自己新近提拔的徒弟李进忠，情知一定有要事禀告，站住了脚。
“镇抚司那边一早送来信，说人犯还是不肯画供，该怎么处置讨您老的示下。”
“这也来问？”顾焕庭一听就烦了，冷着脸道，“又不是坐花轿头一回，活儿该怎么干就怎么干，不会干趁早挪地方，到别处吃闲饭去！”
“别的人都好说，最属那个姓方的小子难弄，上了两轮儿大刑都不改口。”
“嗯？这等硬气？是了，王侯的种嘛。不过这一回是通敌卖国的罪，牙口再硬也没用！跟他们说，就是铁嘴钢牙也得给我撬开！”
“是！”李进忠躬身领命，却不肯走，低眉顺眼杵在原地。
“还有什么屁？快放！”
“回公公，那个……内阁又来问了，辽阳总兵刘铤的封赏谥号什么时候传旨下发？”
这是另一件烦心事，虽不很大却令顾焕庭十分不爽。这个刘铤，军中人称“刘大刀”，说起来也是战功卓著的一员宿将，在朝中颇有威望，自己早有纳揽之意。不料几番试探下来，对方竟是坚拒不从。想到此人早年间和靖宇侯方氏关系密切，顾焕庭最终放弃了“收编”打算。如果不是这次北征极度乏将，他根本不会同意起用此人。如今兵败来归，主帅杨镐自然难辞其咎，各路总兵却以表现不同处置有异。像李如柏畏缩不前不战而溃，当然难脱严惩；可还有杜松等英勇殉国的忠义之将，其中尤以西路军血战到底誓死不降的烈举在朝野广得赞誉，连皇上听了都大受感动，声称要大力表彰示恩天下。
“算他捡个便宜！”本想趁机剪除异己的顾焕庭，心里纵使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到此时也只得罢手。小声嘟囔一句，他抬起了眼皮，懒懒地道，“旨意这就下来，告诉他们别催了，烦不烦人？”
真是没一件痛快事！就这个倔得杠头似的，当年和靖宇侯方家恨不得穿一条腿裤子的刘大刀，打了败仗非但没受罚，还成英雄了，这上哪儿讲理去？不过美事也不能全叫他们占了去，封赏刘铤出自圣裁，没人拗得过，那个凭空冒出来的靖宇侯的孙子就没那么运气了。当初他刚一在京师露头，着实吓了人一跳。自古灭族就怕不能除根，一旦死灰复燃势必后患无穷。可当时正逢大军北上之际，靖宇侯旧部闻风而动，颇成气候，那种情形之下没的选择，只能先依了他们。好在自己想出一条釜底抽薪之计，以临战乏将为名请下一道圣谕，把这个“名门之后”送上了战场。原以为可以借刀杀人，纵使不成也能伺机而动永绝后患。没想到天助人愿，随营锦衣卫居然探出一层通逆之嫌，虽只是些蛛丝马迹却令顾焕庭欣喜若狂。有这个把柄在手，靖宇侯就是重生再世也别想救他的孙子了。那个潜在大营里的姓张的总旗，以前不显山不露水的，想不到竟是如此可用之材，一定要好好奖赏提拔一下。如今肉已上了苫板，一旦口供到手想怎么剁就可以怎么剁。要不是怕皇上万一哪天想起来有所垂询，早送那小子见阎王去了，还能任由着他在诏狱里猖狂？对了，还有那个战前上本，第一个出头为方家喊冤的苏子岳，一个小小四品都司竟敢给自己出难题，简直吃了豹子胆，想想牙根儿就痒，这次正好一并除掉。不过听说他的靠山是荣季鹏，投鼠忌器，要不要做个人情卖刘博义三分面子？毕竟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
思来想去，七缠八绕，司礼监掌印内相从皇宫东路一直走到中路慈宁门，脑子里像走马灯似的，始终没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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