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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叹冷香丘
“十日之内,我要见到蝴蝶!”她冷而铿锵。
……
当夜,我便去了凝晖堂。玄清为我的到来大感诧异欣喜,却为我所来的目的气怒不已。隔着琴案对坐,他扭头闭目不肯搭理我。
我有些尴尬,娓娓道:“是碧儿不好,竟然把清哥也拉进后宫争宠的泥潭里。可是,碧儿不想断送与清哥的情意,此事也算一个交易,我为她弄来蝴蝶,她答应不再阻挠碧儿与清哥往来。碧儿想,若一定不应她,她未必想不出其他旁门左道之法弄来蝴蝶——或贿赂宫门,或贿赂内司。之所以走碧儿这条路,是因为她如今失宠,万事怕被人揪了把柄。清哥请想——碧儿若不答应她,她一旦复宠,不但不准碧儿与清哥往来,便是容碧儿活着也难了吧。”
玄清听罢,这才渐渐回转了颜色,隔案伸手握住了我的——“碧儿,清哥不知你已前后虑的周全。既为了你我的前程,清哥应了这趟混账差事便是。”
“多谢清哥!”我感激不已——他肯我甘愿去受一些辛苦和委屈的。
“我竟想不明白,时近隆冬,她要蝴蝶耍什么把戏。”玄清纳闷道。
“碧儿也不知道。碧儿也不必知道。”我干脆道。
他又点点头,面有忧色:“碧儿,清哥怕只怕她并非守信之人,一旦身居高位,越发对你不利,倒事与愿违了。”
我亦沉吟不尽,片刻方道:“清哥放心——碧儿会处处小心。只是从前毕竟与她击过掌,不好反悔。她若肯成全我,我也必定尽力成全她;她若一心算计害我,碧儿纵死也拉她陪葬!”
……
没有十日,五日后,阿晋便送来了蝴蝶。一个用厚厚棉帛裹着的玻璃罩子里,盛了二三十只美丽硕大的蝴蝶。他将这个送给我,又向我绘声绘色描述了一个四季如春的温泉蝶谷——长平。长平——是长久太平之意吗?我听了当真憧憬不已。又想我为了一己私欲,而将蝴蝶从那样一个美好的地方弄到深宫里来,却不知被甄嬛怎样开销。
……
甄嬛见到蝴蝶长舒了口气,有火烧赤壁,可来了东风之感。依旧不肯言明蝴蝶的用途,只吩咐诸人几件事情。第一件,开了仓库,取了大笔银子,每日从花房取来大量鲜花,以花粉喂食蝴蝶。第二件,去内务府花钱走动一番,份例依旧足足的分下来。盛放蝴蝶的房里要烘烤的如暖笼一般。第三件,神仙玉女粉的方子终于派上了用场,每日再炖乌鸡一只,滋补身体,美润容颜。
看着这混乱有些滑稽的场面,我心中诧异的同时,亦颇有罪感——若非我的缘故,那些大量被消耗的花草现在还无忧无虑的长在暖房里吧。那口中念着‘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的女子的本质,从来都不是惜花的人。她有的是金银珠宝,可以买世间任何形式的生命。却又不解,既然她不急着用蝶,何必早早使我将蝴蝶弄来?就为这样费钱费力的养着玩?或许她只是对我不放心吧,所以要及早筹谋。
令我气怒不已的是温实初,他仿佛得了天大的好机会,又可以每日赶来大献殷勤了。想着菊舍那为情寂寞的女子,我只恨不能扒了温实初的皮!每日见他,怒目相向;偏他不敢看我,小心避让。越发叫我恨的心痒。
却说这一日午后,温实初亲自端着熬好的神仙玉女粉进了莹心殿,人总会有一点希图的,哪怕脱离现实甚远。温实初提醒甄嬛不必每日都吃鸡。如今娘娘身子并无亏欠,吃多了是毒。甄嬛听了只道——你说的是,我也吃的腻了。然后便低头安心吃药了。
温实初一时忘情,竟然叙叙讲起了小时候甄嬛病时,自己对她种种呵护之情,又忆她在自家湖上,在船头高唱‘问莲根有丝多少,连心为谁苦……’
甄嬛早已听得一副恶火烧心之态,在案上重重敦了药碗,砰的将个枕头打下榻来,怒道:“你忘了自己身份罢!”言罢,药也不吃了,直接挺在了榻上,倒像是已经气死过去了。是啊,人之初,都向往纯情真意,可如今,旧时儿女早已身份悬殊,偏还有这样自讨无趣的没脸人。我暗自冷笑一声,先自退出了莹心殿。
从宫嫔住所到太医院,有一条必经之路,通过幽暗曲折的竹林。温实初提着药箱的身影出现在蜿蜒竹林小路上。待他走近,我不慌不忙的从一块山石后走出来——“温大人怎么才来?本姑娘在此恭候多时了!”
温实初先是吓得一蹦,接着惊骇道:“浣碧?是你!?”
“是我,怎么样?”我冷笑了下,大刺刺站在他面前——觉得自己的样子十足像个绿林豪客。
“浣,浣碧姑娘,你要干什么?”他惊惶道。
“温大人,”我温声软语,左手摇了摇右手的腕子,骨节咯咯脆响,“本姑娘最近手痒的很,很想找人练练拳脚,松松筋骨!”
“浣碧姑娘,这里好歹是皇宫大内,你不要太过分!”温实初两股战战,快要坐地上了。
“温大人放心,本姑娘来此之前,已经扫清了地盘。今晚就算在此打死了你,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声音掺和着柔和与狠毒的意味,听起来自己也好怕怕。
他四外望望,果然颓丧了神情。“浣碧姑娘,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
“无冤无仇?”我冷笑着反问,有提醒他的意味。
“小时候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温实初快速的想起来,接着道,“还有眉庄小主的事,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呸!”我怒不可遏,上前揪住他衣襟,扬起拳头——“你说声不是故意的就完了吗?”
他毕竟高我一头,竟被我拽的跪在了地上,仰头拱手不住的‘膜拜’着我的拳头,只求别打。“浣碧姑娘,我,我自知对不住容华小主一片痴心,可是,那,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咬牙道,“花中的君子你不爱,逐利的禄鬼你倒是喜欢的紧。既然你如此好坏不分,活在世上也是无用。不如我稍费力气,一拳打死你罢!”言罢,抡拳便要揍他。
“不要!”温实初尽力将头扭开,双手攥住了我的腕子,借着月光,依稀可见他面上两行清泪,未知是被我吓的,还是愧对眉庄。
“浣碧姑娘,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去招惹眉庄小主。她人品样貌,样样出挑,而我只是小小太医,出身微贱,配不上她,配不上她啊!”
难道我今日教训他,就是为了他再也不登陶令馆的门?岂非适得其反?犹不肯轻易放下拳头,停了片刻,方道:
“姓温的,我且问你一件事——医者的天职是什么?你若答对了,我便饶你;你若答错,今日我非打死你不可!”
“医者的天职?”温实初惶然着,道,“医者的天职,自然是替人消病解痛,救死扶伤了。”
“那你现在天天做的是什么呢?”我含怒质问他道。
温实初愣愣的。我怒喝了声:“说!”
“卑职,卑职给莞贵嫔娘娘熬神仙玉女粉了……”他愧的几乎讷讷而言。
“你还真有脸说,”我轻蔑凑近了他,“亏你身为太医院之首,不思为宫中诸人解除病痛,却天天干太监的活儿,对那俗妇低三下四,趋之若鹜!她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各种鄙视。你又不是傻子,难道分毫不觉?你爹娘生你一场,就为让你这辈子给个俗妇当奴才吗?你子不为子,男人不像男人,身为医士却当奴才。你自然配不上那高贵君子,要依我看,你只配挥刀自宫,作个太监奴才,这样就可以天天伺候她了!至于陶令馆中之人,也好死了这条心,再不必为你这畜生劳心一世!”
温实初听了半晌,满面红愧,低头讷讷言道,“我,我以后再也不去帮她熬什么神仙玉女粉了,还不成么?”
“听你的话,倒像本姑娘逼迫你了?”我冷笑。
“不不,是我自己不想去了,自己不想去了!——反正她照着方子,自己也会弄!卑职不会再去了!”他反复道。
我这才松了口气,又道,“那她有朝一日若问你,为何不去了,你又该如何答她呢?”
“我,我会说,太医院事物繁忙,无暇帮她熬药了——断不会供出姑娘你!”
“这还差不多!”我放松的退了一步,拍了拍双手——其实也没土。
“那姑娘,温某是不是可以走了?”
我转身,昂然面对黑暗的竹林,胸中无限积恶都化作一个字吐出唇来——“滚!”
……
自此之后,温实初果然没再来梨棠宫。不知他是真的悟了,还是被我吓的。
对于他的突然不来,甄嬛也没有太多诧异,反正我和流朱都会熬那神仙玉女粉的汤药了。服食了一个多月,她的容颜果然又如初的香红美艳了。
除夕很快到了,甄嬛此刻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下雪’。老天爷也当真作美,近年关时,果然下了场大雪。
除夕这日,她身上穿了一件云雁细锦的浅绿单衣,那件衣裳,每日用花汁在炭火上熏烤,老远都能闻到香气扑鼻。细致描了妆容,外面又罩了件斗篷,便在槿汐小允子小连子等人的陪同下出门去了。那一罐蝴蝶也被他们用棉被裹着带出去了。
我忽然想起了除夕的意义——那一年除夕,帝妃在梅园相遇。心里好奇究竟是怎样一番谋划,遂起了跟踪之意。
为不露痕迹,自罩了件雪白封毛的斗篷。进了梅园,远远择一株盛开的梅花树下,将身扑卧在雪里,仿佛与雪地融为一色。我很得意风帽上缝了两只白绒绒的耳朵,感觉自己就像只卧在白雪红梅山坡上的一只小狐狸,偶尔抬头,窥伺人踪。
默默掀开风帽一缝,只见小允子向园外走去,想必着人去请玄凌了。甄嬛茕茕瑟瑟的站着,身上只剩一件细锦的单衣。虽隔着十数丈远,但梅园寂静,犹能听清对面的声音。
“小主还是披着吧,不然冻坏了怎么办!”槿汐劝道。
“这点冻都受不得,还想博什么宠?”甄嬛只是冷冷。
她当真够艮!我暗中点头,自己浑身裹了厚厚棉服,犹觉身下积雪冰寒。
“小主有这般果决心思,日后就不愁恩宠了。”槿汐欣慰道。
“是啊。”她的声音愈发冷厉,“从今后,我只要厚厚的宠,都说红颜薄命,我偏要红颜的命厚厚的。”……
又静了须臾,梅园外陆续传来人声——有很多人来了。当那一抹明黄色映入眼帘时,我赶忙用力‘潜伏’了下去。心中暗想——皇帝果然来了。
一行人踩着积雪,发出咔呎咔呎的声音,陆续经过了我,远处,甄嬛朗朗的祈祷声已经传来——“信女后宫甄氏,无才无德,不足以保养皇嗣侍奉君王,心怀感愧无颜面圣,在此诚心祝祷皇得上天庇佑,平安喜乐,福寿绵长。若得所愿,信女愿一生茹素吃斋,清心拜佛,再不承恩宠。”
要搏宠,就一定违心加恶心吗?我实在忍不住,不禁悄悄切了一声。
忽然听到前方有吭吭的咳嗽之声,声音这样熟悉,我立刻抬起头来,一见果然玄清,正好笑的站在丈外的地方,我几乎是弹跳而起,麻利拍拍身上的雪,跑到他面前,欣喜而低笑:“清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那只小狐狸藏在哪?”玄清说着,伸手刮了下我的鼻头,只见一团晶莹雪绒,很快在他干净修长的指间暖化成了剔透的水滴。他继续笑道:“阖宫宴上,皇上受了蛊惑,要到梅园来,我猜着与你主子有关。你也必然在此,于是特来寻你。谁想到你藏得这样好,害我四下找了半天,也没看到——直到你沉不住气呸了一声。”
“哈哈——”我也笑了出来,拉着玄清向人群的右方跑去。一个雪坡上彼此站定了身躯,只见耀目的白雪红梅间,甄嬛跪着呢。许多蝴蝶扑棱着翅膀着在她的身上。白雪红梅,与炫目的蝴蝶,美则美矣,只是有些不搭调的怪异。
众妃都冷眼看着,不知她耍什么宝。玄清荒诞而笑:“原来她苦心孤诣的要蝴蝶,就是为了制造这么一副‘美景’?”顿了顿,又苦笑道,“不过,皇兄最禁不得美人为其煞费苦心的。至于合不合时宜,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了。她此番搏宠,也不算白费力气。只是可惜了这些蝴蝶。”
我亦黯然,说话间果见玄凌已迈步向甄嬛走去,深情道:“嬛嬛,是你么?”
“臣妾失德,不宜面君。”她颤抖着声音道,不知是冻得,还是伤心。
“呕!——”我突然扭头‘吐’向玄清怀里,玄清吓了一跳,不禁又气又笑道,“往哪里吐?……”
“嬛嬛,你不愿再见朕了吗?”玄凌失声道。
“皇上,别过来,臣妾鞋袜湿了。”她作态哭道。
“呕呕!……”我愈发向玄清怀里狂吐了两口,玄清都笑出了声,说了句‘别闹!’我这才收敛了,与他携手正经站着。却见玄凌突然扭头这边茫然看着,我登时骇了一跳,竟被他看到了?不自觉的松开了拉着玄清的手,心也怦怦的跳起来!玄清却若无其事,伸手用力拉住了我的手,神情微笑自若。我转头仰望着他,一颗心只觉踏实温暖。
再度看向玄凌时,他已俯身将甄嬛拉了起来,甄嬛身上的一堆蝴蝶噼里啪啦掉在了地上,这风景可不太好看。妃中恬嫔酸声讽道:“听闻昔日唐宫里,蝴蝶飞到哪个宫里,哪宫的妃嫔便是幸运了,当晚必得玄宗的恩宠。人称蝶幸。没想到这莞贵嫔如此幸运。大冬天的蝴蝶们都争着飞来成就贵嫔的恩宠。也真是怪着,大冬天的,这蝴蝶怎么就都傻的来作死呢。”
大凡宫中搏宠之人,都读过几本宫闱秘闻之类的书吧。众妃中陆续起了些希落讥诮之声。玄凌板脸回头看了眼众人,众人虽酸着脸,也不敢再说什么。
玄凌这才转过脸来,温和道:“嬛嬛,这时候怎么会有蝴蝶?”
“臣妾也不清楚……”甄嬛讷讷摇头。
“你身上好香!难怪蝴蝶都为你倾倒。”玄凌替她想道。
“臣妾日夜为皇上祈福,每天都熏香沐浴,不敢疏忽!”
玄凌不再多言,卸下身上的裘皮大氅,覆在了甄嬛的身上。“走,随朕一起去参加除夕的家宴。”他眼眸温柔如水的说着,脚下却无不留情的踏过那些冻僵的蝴蝶,搂着甄嬛向倚梅园外走去。众妃亦陆续尾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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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然间,拉着玄清走近方才帝妃站着的地方,唯剩一地残蝶。一阵严风吹卷残雪,蝶翼翕动,但,它们终究再也无能飞起来了。玄清叹了口气,伸手取了怀中一幅绣着丛竹的雪帕摊在地上,拾起一对对蝶翼,集在帕上。几瓣梅红飘落,如胭脂般点缀了雪帕,玄清愣了须臾,便小心包拢了帕子,分开地上皑雪,放了进去。集香冷之丘,葬梅魂蝶魄。怎落得这般伤怀意境?
我抚着怀中蝶珮,不禁苦笑:“这蝴蝶虽死得冤枉,但得清哥亲手所葬,勉强也算得不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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