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

作者:孤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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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人


      从骊山归来已有五日,李恪才又一次踏进淑景殿的内殿,一切别来无恙——白檀的余烟裹着暗香袅袅渗出鎏金忍冬银熏炉,升出婀娜曼妙的纹影。不过多了一副紫檀双六局,唐草鎏金,花鸟栩栩,三枚“双六头”散落其上,杂玉双六子则置于一旁的玳瑁银盒之中——李恪认得,这副局有年月了,还是在弘义宫时,父亲送给母亲的礼物。
      记忆中,杨旻似乎从未戏过此局,平日里,总将其储在箱柜之中。今日忽见此物,着实勾起了李恪的兴致,忍不住坐了过去,捡起一颗棋子,爱不释手:“阿娘不好博塞,怎么忽然将此物取出来了?”
      “这些天命人整理旧物,看见了,便取出来了。”杨旻坐在妆奁铜镜前,没有太多修饰,随手把玩着一件首饰,心不在焉道,“你却还记得这局案……喜欢就拿去吧。”
      “呵呵,亲娘还惦记儿子这点喜好。”
      “这点癖好,你与陛下真是亲父子。”杨旻背对李恪,疲态恹然,只是在抬眉瞥过镜中的自己时,冷不丁流露出锐目流波。
      “咯咯咯,那是当然,博塞之戏可是耶耶给我启蒙的……”从镜中倒映的影像上,发觉母亲神情倏然间的变化,李恪脸色微变,笑问道,“阿娘何故盯着镜中人目不转睛?”
      “因为我在想,镜中之人,是虚还是实!”言语停顿片刻,杨旻忽然压低了声调,“阿难……翼若,铸虹台台辅,我,看不透你。”
      “舞阕座已经记起多少往事?”
      “全部。”
      “敢问台辅,何时想起的往事。”
      “此去归来。”
      “想必是一番奇遇……”几番对白,杨旻依然没有转身面对李恪,“她从桥上跃下,坠入忘川之中,原本应该就此沉没……两世恩怨,溶于忘川,浇灌曼殊沙华,当她再一次走向彼岸时,飔风忽起,漫目血红,全是她的过去!台辅为何要救我?她以为,她原本所言已足够清楚明白,我不想再欠谁人的恩与债。”
      “常言道,为人子女者,原是父母前世的讨债鬼,看来此言不虚。”
      “……其实茵嫮很‘庸俗’,她原来一直以为,台辅赌上整个铸虹台,自甘坠落到凡世,是与她一样,为了一段情;现在看来,恐怕没有如此简单吧。”
      “三千弱水都收不了茵嫮,区区忘川又怎能吞噬舞阕座?”当对白转进到前所未有的洪荒中去时,眼前彼此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亲近的不能再亲近之人,却已然变得陌生的不能再陌生、遥远的不能再遥远,“天尊弃靛依而选茵嫮,已然说明一切;所以,即便铸虹台不救她,阐韶胜景又怎么肯放过她!”
      “昆仑神决,她‘临阵怯战’,已经认负。”
      “铸虹台不以为然,想必阐韶胜景亦然。”
      “为什么?”
      “这难道不是‘舞阕座’应该坦陈的原因吗?”
      “因为她困惑,为什么台辅会接下战约?即便五行阕阵全开,茵嫮也绝不相信,自己会是台辅的对手。”
      “我相信天尊的能为,也相信‘舞阕座’的潜能。”
      “如今,‘澄玉空心’安然,‘砗磲翠贝’双耳亦无恙,想必也是台辅的援手。”
      “让你失望了,此次非我所为,你何不自己用心体会。”
      “是靛依。”惊觉真相,杨旻一直把玩首饰的手突然攥紧,怒向李恪,或者说铸虹台台辅翼若,“你将她的‘内丹’怎样了?我不会坐视,任何人伤害她。”
      “无人伤害她,除非她自己。‘内丹’就完好的封在‘金枫’之中。”李恪莞尔道,又低下头专心的琢磨起双六局来。
      “以靛依的内丹,养茵嫮的妖灵;还可将其封印以绝为祸,实乃一举两得……呵呵……哈哈哈,翀光,他没有这样的机智。”李恪无谓的态度,表明他所言非虚,杨旻兀自长舒一口气,“而且,台辅应该知道,此举也不能长久,治得标却治不得本。”
      “重上一天,重下一年——几年的光景,已然足够了。”三枚双六头一齐掷下,清一色的“六”,李恪不禁笑出声来,“好数。”
      “何解?”杨旻疑惑的盯着李恪道。
      “只待时机成熟,她的‘内丹’将完璧归赵。”李恪收起三枚头,放入此局旁侧的抽奁中,笑盈盈的双眸中满是未尽之语,“你之亦然——怎么,不久前你还见过,想不起来吗?”
      “……是婳儿,她还活着吗?”杨旻恍然,亦愕然。
      “是的,活着。”看似断裂的点滴,李恪信手拈来,一切皆是定数,“仰仗你的‘内丹’,护她周全至今,亦被她炼化至今。”
      “想来,那日匿彩魔性蒙心,断送了台辅的苦心经营,才续写今日你我还端坐在这唐宫中之种种后续,台辅应该恨我才是。”杨旻哑然失笑,笑中酸苦,曾已无泪。
      “或许是。不过,经砂星轨难测,又怎知这些不在冥冥中?于我而言,有婳儿,便无恨,相信‘舞阕座’懂我。”李恪心中,稍稍漾起一丝惆怅。
      “懂,也不懂了……”
      “困于今生吗?”晓是前尘种种,实在一言难尽,这样黯然的杨旻,教李恪心疼,“属于你的,纵使失之于你,终究还是要又归之于你。”
      “寻回茵嫮的‘元神’,又寻回茵嫮的‘内丹’,于是那个‘我’还能变回‘茵嫮’吗?简直无稽之谈,已经回不去了。”那时的怨怼,几成今日的委屈,杨旻掩面而泣,是这此刻无助的宣泄,“‘匿彩’未能回去,‘杨旻’又怎么可能回去?‘茵嫮’救不了‘翀光’,于是只能用恶毒来报复全天下对‘猰貐’的残忍,就让他们这样自生自灭便是了,何苦一而再再而三的‘轮回’,究竟意义何在?偏要来折磨‘匿彩’,又要再生出‘杨旻’作甚?!”
      “也许,这并不是‘轮回’,而是‘延续’呢?”李恪叹道,起身上前,将杨旻搂进为人之子的胸膛,“将‘彼’等同于‘此’,其实都是一己之念。阿娘,这一世你就是杨旻,就是‘阿难’的‘阿娘’,何不为自我谋一次纯粹之福?”
      “‘嘉厚纯粹,整穀之民也’。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为纯粹;然简编凛烈,终是难求。”杨旻抬起头,满面泪流,绝望的眼神中不能掩饰渴望的星火。
      “难求也,非求不得。何为妖者?生来本非人之初,却力求为人之末。”李恪温柔的拭去母亲的泪水,轻声开解道,“既然能耐得住千年的清冷苦修终而得道,还有何事求不得?”
      “不愿甘为禽兽而羡灵长,这便是‘妖’之初衷。而然,禽兽并不能体会,这份‘初衷’本身,便已失了‘纯粹’。”
      “禽兽有禽兽之乐哀,亦如灵长有灵长之喜悲。禽兽之‘纯粹’实非灵长之‘纯粹’。茵嫮已逝,匿彩难复,灵长之体,已是事实,又何必再以‘禽兽’自比?早已非同日可语。”杨旻的忧惧,李恪全然明白,言语之力,有时便是仙家天人也觉匮乏,“阿娘,你说儿子说的对吗?宫廷诡谲,人心叵测,不输天廷相争,莫困守于往事而不自拔,是儿子这些年来的心得。”
      “是吗……那我该如何面对‘陛下’?”扪心自问,这几世之情的缘起,如今已经面目全非。
      “昨日如何面对,明日便如何面对——对耶耶、对李恪、对阿姊、对阿育、对……对所有唐宫内外之人而言,杨旻便只是杨旻,成不了你所隐忧的那个形象。”
      “可是‘湛枫’说……呃……”
      “无论谁说过什么,这一次,母亲应该相信儿子。”
      “为什么?”
      “因为,阿娘这珍藏许久的这一局,又重见天日了。”李恪放开杨旻,将双六局端起,置于母亲的膝上,“这一局,儿子觉得,还是母亲收着更好些。”杨旻无言的看着李恪,仍由他摆弄自己的手稳住局案。说来也是,其实这一局,好生精致的。

      黄昏时分,皇帝来了,笑容可掬,一眼便知心情好极:“旻旻,今晚想我了?”
      “二郎来了,坐过来——刚生了火盆,不冷。”李世民嬉笑着,将杨旻的双手掬进掌心:“冷不冷,得让我来瞧瞧,嗯,手不凉,是不冷……那是,怎么有只狐狸?”殿中杂人已遣,杨旻独坐在廊庑下,披着裘氅,原本有点走神,所以安静似无人。却是皇帝这样的高亢的精气神,瞬间,惊动了殿中的花草虫兽:淑景殿里的些许变化,从来都逃不过李世民的眼睛。
      “不知从哪钻出来的,我让它走,它却不愿走,就养下来了。”
      “必是你这里吃好喝好,它就赖下了。”
      “二郎,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骊山温汤那个良宵,你也抓过一只狐狸?”
      “记得。我本来打算剥了它的一身皮毛,你不让,说什么狐狸是灵兽,杀不得;还有什么你信佛,见不得杀生云云,硬是让我放生了——我可是杀过人的,怎么不见你嫌弃我?”插科打诨的说笑,李世民许久没有这么轻松面对杨旻,经年多事,其实还是有些人非。
      “……是吗,我却是从未想过这些。”
      “那你成天都想些什么,说给我听听。”
      “我在想,它是不是当年的那只狐狸?也是生的这一身油亮的好裘,你还要剥了它吗?”
      “我当初都遂了你的心意,何必今日还来破戒?那夜情长,我们便有了阿育,所以,说不准那还真是只‘灵狐’!”忆起曾几何时的年少意气,李世民颇有光阴荏苒的感慨,“啧啧啧,清淡莞尔的看我,有心事。”
      “没有心事就不能对你笑吗?就不能请你过来吗?”杨旻不动声色,一脸无辜的挑逗,惹的李世民戏谑更甚:“对啊,淑妃不召见,为夫怎么随意敢‘谒见’……为夫可是跟你过了二十年。”
      “我今日整理旧物,翻出了你送我的双六局,思来想去,好像一次都没玩过。”
      “双六局?我想一想,唔,你不好此道,阿难却是垂涎已久。”
      “是啊,偏的你又喜溺博戏,我当然要局案收起来,以免儿子随了你,玩物丧志可怎么好。”
      “噗,虽然你收起来了,可阿难还是随了我,如今他博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你倒沾沾自喜了。”杨旻白了夫君一眼,便倒入君王的怀中,只将儿女事宣于口中,“阿难今日来看我,我本来想此物我也不好,而他也大了,不如就给他,他却没要,还对我说,要我为自己谋一世纯粹之福。”
      “什么意思?”李世民挑了眉,知子莫若父,自己的老三,素来心思重。
      “没别的意思,想来是觉得我心事太重,不如游戏以舒性吧?”杨旻轻描淡写道。
      “你是心眼太多了。”
      “是吗?那我以后,就丢了那些心眼,你说,可好?”
      “啧啧,这句话听来,就一肚子的心眼。”点着杨旻的鼻子,李世民努嘴嗤道。杨旻不依了,握住皇帝的食指,瞪着夫君:“我跟你说正经,好还是不好?”
      “那你想怎么个‘丢’法?”李世民狡黠的扬起眉眼。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问你。”杨旻凑过去故意在夫君耳边窃窃,呼吸的气流撩的李世民耳根酥痒,“譬如,俗不可耐的讨赏不停?”
      “可。还有呢?”
      “喋喋不休的为子女谋利?”
      “可。还有?”
      “处心积虑的争宠……吃醋?”
      “……可。”带着转音的长声,李世民忽然将杨旻起。
      “啊……干嘛?”杨旻羞臊着脸,嗔怪道,却圈住李世民的脖颈紧了又紧。
      “你说我干嘛?争宠吃醋不就是为了博君王临幸吗?甚合朕意。”说完,李世民轻吻了杨旻的额头,转身便走进内殿……
      “二郎,你会爱我一生一世吗?”
      “初见便已入心,再见便已入怀,此生你休想不让我爱你!”
      “那你也不问问我是不是爱你。”
      “好吧,我问你,你会爱我一生一世?”
      “我呀,不说……”
      “又耍赖!不行,不说不行……”
      “就不说……咯咯……”
      ……
      天子也罢,佳人也罢,便在闺处,最是洞天。许多个夜晚皆如此,只是今时今日,让人更觉难能可贵——君知贵,卿亦知贵。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温柔乡里的李世民,内心深处深深的感激上苍,赐给他如斯之多——便是连儿子,都慰其心忧。
      也正因为此,那份人父的愧疚感,又上心头——对阿难,他一直都深深的亏欠,且不知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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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章 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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