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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门引(三)
官医新的发现,给了尚吉新的问题。
将死者、赵兴璞身上衣服的血迹进行对比和检查,他们发现赵兴璞当日所穿衣服的衣袖虽沾有血迹,但血迹形状却不完整。
尚吉杀过敌学过医,她很清楚,若是突然猛刺活人的胸腹并抽刀,一定会有鲜血溅射,不会太高,但由于距离近,凶手正面当然会沾上血迹。疑点就在于,赵兴璞当日所穿浅蓝外衫的衣袖下部,血迹溅射开的范围并不正常,溅射痕迹的外周有明显的中断,就像被什么东西所阻挡。
“有没有可能是衣服褶皱?或者被褥什么的。”
官医回答:“衣服褶皱若阻断血迹,也会形成可判断的形状,何况衣服是浅色,很容易分辨。”
戎翊也说:“里里外外也都搜过了,沾上血迹的就是衣服、被褥、地面,衣服被褥都拿到这边检查了,地面血迹也描了图形送过来了。”
“是的,我们都有看过,没有找到跟这几个血迹末端相符的形状。”官医将血衣放到一边,向她们画图说明,“二位请看,两人相对,凶手站着死者坐着,凶手这样连捅三刀,血液溅开应该呈现这样的发散状,但袖口的血迹却对不上。”
尚吉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她端详那件展开的蓝色外衫:“这衣服袖口的褶皱为什么这么多?”连血迹也随着褶皱印出了断裂的痕迹。
“推测是疑犯手握刀柄时,握得太紧,攥住袖口,血液随着刀柄流到双手、衣袖,就会有这样的痕迹。”
尚吉点头:“既然血迹对不上,我再去现场检查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对应的血点,说不定这会有什么帮助。”
*
尚吉带着戎翊去城南七坊,路上,她问戎翊的看法。
戎翊摇头:“就目前情况来说,赵兴璞仍然是最大的疑犯。”
“我问你,既然一刀致死,为什么凶手连捅三刀?”
“凶手很愤怒,或者很害怕。凶手不知道她已经死了,或者凶手要保证她真的死了。”
戎翊对她的问话没有太大的兴趣。廷尉司不怎么进行凶案搜证,她也不太想再次来凶案现场。
“你觉得再去是多此一举?”
“不敢。”
“你我之间是不是有误会?”
戎翊对待其他同僚一向仗义又热心,可对她总是冷淡。
“查案中不谈私事。”
“我知道,是因为金雪。”
戎翊没有否认,她停下脚步:“我的确不满,但我也没有讨厌你,我只是替师傅不平。”
她的师傅在廷尉司二十年,兢兢业业、出类拔萃,官至廷尉史,后任江州郡守,回都城后离廷尉之职仅一步之遥,但眼前这个人却突然出现,夺走本该属于她的职位。
“阻碍你师傅前程的,是派别争斗,不是我。”她断的案子得罪了朝廷高官,自此断绝了升任之路,一辈子只能是记录文书的文学卒史。
“师傅没有参与派别争斗。”
“争斗存在,就难免受牵连。”
“廷尉是为了告诉我这个道理才问我吗。”
“你是我的廷尉监,我们将来会有很多合作,我们之间若有误会,就要尽快说清。”
戎翊相信师傅不会成为党派纷争中的一员,她比所有人都在乎律法和正义,绝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可她才明白,自己只是替师傅生气,并且将那份怒气撒到了新任的廷尉身上,倘若新晋廷尉是个肚量很小的人,她应该早就受到惩罚了。她知道尚吉不会这样,才把无处发泄的怨恨都推到她身上。
“到了,我们先干活儿吧。”尚吉推开守卫把守着的房门。
现场的血迹并不分散,都在死者躺倒的床沿之前。尚吉和戎翊四处查看了,也没有发现其他新的血迹。
窗户紧闭着,白日里光线透过油纸照得房间朦朦胧胧。尚吉站在小房间中央,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反复回想着现场、死者,还有官医的话。
躺倒的尸体,袖口不连贯的血迹,匕首……
她突然回身问道:“刚才官医为什么说,‘凶手站着死者坐着’?”
戎翊不明白她的话。
尚吉自顾自说道:“没人还原过杀人情形,他为什么假定死者跟凶手一坐一立呢?”
“死者就死在床边,他做此推断很正常。”
“你过来,想象自己拿着一把刀,”尚吉走到床沿边,“冲我刺了一刀。”
戎翊以腰间的牛角吊饰作为匕首,照着对方胸口佯刺一下。
“从正面袭击,不管二人相对站着还是坐着,死者不会不作任何反抗,所以她手上理应沾有血迹或其他挣扎痕迹,而现实是没有,因此要么她认识对方,要么她没法反抗。这是其一。”
“认识对方”,赵兴璞确和思思认识;而“没法反抗”,戎翊认为她指的是死者有可能被威胁、被第三人控制或被下药晕倒等等。
“所以呢?”
“我被一刀毙命,这时候你继续刺向我。”尚吉坐下来。
戎翊躬身下来,继续捅了两下。尚吉抓住她的手,戎翊愣住了。
尚吉盯着“匕首”刺中的自己的上腹部,还有对面戎翊的姿态。
“你不觉得不太对吗?”
戎翊皱眉,她也察觉到问题了,但说不上来。
尚吉将她的手往下挪:“刺中部位在这里,你已经做了示范。他第一刀准确有力地刺中心脏,后两刀又如此随意。我一直不明白,凶手为什么连续捅了数刀,他跟死者有仇吗?这是其二。”
“赵兴璞的确说过,思思骗了他。”
尚吉突然松手向后倒去,戎翊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托住她。
半躺在她臂弯里的人说:“死者胸口衣裳上血迹先向下流,再向背后流,染到床边,说明她是中第一刀后脱力倒下,再中第二三刀,而床上血迹同样有被什么擦过的痕迹,并不完整,可在凶手和死者衣服上均没有找到多余的血迹染痕。这是其三。”
*
由于诸多细节对不上,尚吉与戎翊快速回到廷尉司,请官医一同还原现场。
那之后尚吉顺道跑了一趟文书殿,想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案卷。
文书殿很大,阴凉安静,里面如山的文书收录了所有廷尉司经手过的案子,不仅如此,案卷上还记载了都城、其他州城甚至前朝的一些案例,供参考查阅。虽然廷尉司的记录目的是作为法典增减改良的依据,但尚吉还是抱着一些希望去看其中的疑案、翻案案件。
文书殿内的角落,一张矮桌,一盏油灯,一人不疾不徐地翻阅卷宗,时不时用笔圈画记录。
“金卒史。”
金雪抬眸,放下笔,拱手起身淡淡笑道:“见过廷尉。”
“疑案的卷宗在靠里那一排么?”尚吉抬脚往里面走。
“回廷尉,是的,丁巳到己未。廷尉具体要什么样的,可再看名录。”
“多谢。”
金雪坐下,继续抄录。她突然问道:“廷尉是在查城南七坊杀人一案?”
“是,卒史有何见解?”尚吉停下手中搜寻动作,望向角落里的人。
“谈不上见解,可能廷尉不爱听。此案没有查证的意义。”
“我不明白卒史的意思。”
“明哲保身,廷尉不懂吗,死的是一个青楼女子,世家子弟怎会以命偿命,他们的命不一样,廷尉不要做无用功了。”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不是金卒史所信奉的吗?”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商鞅也没有真的处罚秦惠文王,而是罚了他的老师,后来反倒是商鞅被处以车裂之刑。”
“卒史担心我落得如此下场吗?”
金雪勾唇一笑:“我想说的是,廷尉改革律法,不过就是为了去除严刑、提倡仁政。如今赵家不懂事的小公子错手杀了一个骗子,廷尉为何不给个机会,让所有人看到仁政的价值?”
“金卒史说笑了,”尚吉找到了她要的卷宗,“定刑先量罪,依照律例,多重的罪就判多大的刑罚,这是为了不产生任何一件冤案,也不放过任何一个罪犯。”
戎翊站在殿门口,却分明能听到里面的谈话。
师傅一直对廷尉的变革之法颇有微词,她信奉的是严法稳社稷,赵兴璞这样的犯人,必定要车裂腰斩,以儆效尤,即便他是王公贵族的儿子。
尚吉抱着几沓卷宗出门,戎翊说道:“我进去跟师傅打声招呼。”
“好,你去吧,明天见。”尚吉快步回去了。
戎翊依旧立在门外。
即便师傅是在嘲讽,可那句“他们的命不一样”从她嘴里说出,是多么地陌生,令她心痛。
“阿翊,你在外面吗?”
师傅在叫她。
“师傅,我来看你了。”她终于走进去。师傅年近四十,但看着却像三十出头的人,两鬓的长发越过肩头,轻巧地落在胸前的案卷上。油灯快烧尽了,她将灯拿去添了油,放在桌子右侧,恭敬地跪坐下来。
“廷尉监的工作如何?”
“还好……有师傅照顾,一切顺利。”
“师傅还能照顾你什么呢?”金雪自嘲地笑笑,换了一支最细的毛笔,“一切顺利,可是你的脸上却看不出畅快。是赌坊杀人那件事吗?”
“师傅最懂我。是的,本来我很相信是赵家那个公子杀的,但现在我又不确定了。”戎翊揉着自己的虎口,因为心中纠结,力道有些重,手都揉红了。
“什么事动摇了你的想法?我和你说过,事发时昏迷可不是逃脱罪名的好借口。”
“廷尉对刀伤和血迹有疑,方才我们去找张科,请他们仔细检查刀刃刺入的方向,并仿照现场摆了桌椅床铺,用一样的匕首、猪血来模仿那场凶案,与现场的血迹、死者情况做对比。”
“大费周章,为的是什么呢?”
“还原。”
“就这样忙碌了一个下午。结果呢?”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闻言,金雪停下笔,抬头与戎翊对视,眼眸中映着火光:“真的行得通吗?”
“站立、坐着、躺下、跪姿,我们试了所有的可能,来比照事实,最终确认一点。真正的凶手身长最多七尺,赵兴璞是近八尺的高大男子,凶手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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