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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3 章
永昌城的暮春,雨丝缠绵不绝,将宫檐黛瓦洗得发亮。赵安歌独立于舆图前,指尖虚虚点在东境与瑞国交壤的那片区域,青川、菱川已纳入版图,如同棋枰上落稳的两枚黑子。而毗邻的清河郡,以及更深处、赵玠统治的核心腹地,依旧是一片亟待刺探的迷雾。
渗透赵玠的中央行政体系,如同掘井于敌阵之腹,险则险矣,若成,则事半功倍。她首先想到的,便是昔日旧识,宰相牛枢的夫人徐氏。记忆中的徐夫人,性情爽利,目光通透,曾在京中贵眷圈里与她有过几面之缘,言谈间不乏对时局的清醒认知。然,两年烽火离乱,山河破碎,京中人事早已面目全非。牛枢身居宰辅之位,是赵玠倚重的臂膀,其妻徐氏,是依旧保有几分故旧情怀,还是早已随波逐流,甘心为虎作伥?
此事关乎重大,不容丝毫行差踏错。赵安歌沉吟良久,铺开素笺,却未急于落笔。她召来颜永,吩咐道:“设法探听牛枢夫人徐氏近况,尤其留意其与京中旧族往来,及其对时局私下之议论。务必隐秘,不可打草惊蛇。”
颜永领命而去。赵安歌则铺开另一张纸,开始勾勒渗透计划的雏形。除了徐夫人这条线,还需多管齐下:或遣精干细作扮作行商、流士,设法接近赵玠朝中那些不得志、有怨言的官员;或利用瑞国“大田亩制”与减免赋税之策,悄然吸引东部边境饱受盘剥的底层吏员……
几日后的深夜,颜永带回消息。烛火下,他面色凝重:“殿下,徐夫人……境况似有不妙。据潜于京中的探子回报,牛枢近年权势愈重且徐家式微,身边添了几房年轻美妾,对徐夫人颇为冷落。徐夫人深居简出,常往京郊慈恩寺礼佛,与娘家徐氏亦往来稀疏。去岁其幼弟因酒后妄议赵玠苛政,被下狱杖责,虽保得住命,却落了残疾,徐家由此更显凋零。京中传闻,徐夫人心中积郁,曾于佛前为‘故国安宁’祈福,被人听去,牛枢为此与她大吵一架,此后其行动更受限制。”
赵安歌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角。徐夫人的处境,比她预想的更为艰难,却也……更有机可乘。失意、娘家失势、心怀故国,这些都是可以撬动的缝隙。只是,牛府如今必是守卫森严,耳目众多,如何能将讯息安全递到徐夫人手中,并取得她的信任?
“慈恩寺……”赵安歌沉吟,“她常去,那里或许是个契机。寺中可有我们的人?”
“有一名洒扫僧人,是早年安排的暗桩,地位低微,不易引人注意。”
“够了。”赵安歌眸光微闪,“准备一下,我要亲自写一封信。不用文字,用……我们旧日知晓的图样。”
她取出一枚素白丝帕,又寻来几种不同颜色的丝线,却非用以刺绣,而是以特定方式缠绕、打结,缀于帕角。这是当年京中贵女间偶尔嬉戏的隐语,以丝线颜色与结式传递简单讯息,外人看来,不过是女子闺阁寻常饰物。她与徐夫人有过深交,于是绣上了一方青雀簪子。
她将丝帕交给颜永,吩咐道:“让那僧人,趁徐夫人下次至慈恩寺礼佛时,设法将此帕‘遗落’在她必经之路。不必交谈,不必确认,放下即可。”
这是试探,亦是问候。若徐夫人心念旧国,识得此中含义,自会有所回应;若她已心如死灰或忠心赵玠,一方寻常丝帕,也引不起任何风波。
丝帕送出后,便是漫长的等待。赵安歌面上不露分毫,依旧每日处理政务,督问春耕,听取吴朝关于东境驻防与清河郡动向的汇报。只是批阅奏章间隙,目光偶尔会掠过殿外烟雨迷蒙的天空,似在等待一只穿越烽火的青雀。
半月后,慈恩寺传回消息。徐夫人拾到了丝帕,当时并无异样,只在佛前静立良久。三日后,她再次前往慈恩寺,于佛前供奉的一盏长明灯下,悄然留下了一枚以同样方式缠绕丝线的旧香囊。香囊布料已显陈旧,却洗得干净。
赵安歌拿到那枚香囊,指尖拂过上面熟悉的结式,心中百感交集。徐夫人认出了她的讯息,并给予了回应。这香囊,便是信物,是跨越敌我界限、小心翼翼伸出的一只手。
“她既回应,便有可为之机。”赵安歌对颜永道,“但牛府戒备森严,直接联系风险太大。下次她再去慈恩寺,让那僧人递一句话:‘金明池下,青雀犹在否?’”
金明池下,当年她们曾在那里确认了彼此的信任,青雀是当初寻找曾经的赵玠尸体的信物。此言既是确认身份,亦是唤起旧日记忆,带着不易为人察觉的怀恋与试探。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更短。七日后,徐夫人再次礼佛,带回了一句口信:“金明池上,风雨如晦。唯盼来年,待春而发。”
风雨如晦,道尽徐家与自身境遇;根深待春,却是暗藏不甘与期望。
赵安歌知道,火候到了。她亲自修书一封,字迹用的是模仿市面上流通的一种话本字体,内容更是隐晦,只以友人问候的口吻,谈及“听闻京中旧友境遇不佳,心中挂念”,并提及“若有难处,可寻城南‘墨香斋’掌柜相助”。“墨香斋”,正是瑞国设在赵玠都城的一处秘密联络点。
信由那僧人再次“遗落”。这一次,徐夫人没有立刻回应。直至暮春将尽,初夏微燥之时,“墨香斋”才传来密报:徐夫人派人送来一方旧砚,砚底以密写药水留下了牛枢近日为筹措军饷,欲加大对东南三郡盐铁专卖之利,引得朝中非议、民间怨声载道的消息。
消息不算顶机密,却至关重要。这标志着徐夫人,这位身处敌国权力核心的宰相夫人,已初步向瑞国敞开了心扉,提供了第一条有价值的情报。
赵安歌看着那方质地普通的旧砚,指腹感受着其冰凉坚硬的质感,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慨然。她知道,这条线一旦启用,徐夫人便再无退路,其风险不言而喻。这不仅是利益的交换,更是在绝望中抓住的一线生机,是人性在乱世洪流中复杂的挣扎与选择。
她将旧砚小心收好,对颜永道:“回复徐夫人,旧砚甚好,吾心甚慰。望自珍重,来日方长。”
窗外,雨歇云散,一弯新月挂上柳梢。永昌宫的夜晚,依旧灯火通明。赵安歌知道,通往赵玠心脏的那条隐秘小径,已然凿开了一丝缝隙。而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徐徐图之。
她铺开新的奏报,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
东境的棋局,西境的平衡,南境的暗涌,以及这刚刚开启的、无声的渗透之战,都需要她在这漫漫长夜里,一一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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