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囚夏

　　当京市落下第一场雪时，空气里的冷意像一面流动的冰层。

　　拗不过方媛婷的坚持，谈尧和谢书衍在上个月搬进了市中心那栋谢家的复式住宅。

　　一千平的空间大得能听见回声，四处是谢书衍惯有的性冷淡风，色调寡淡，谈尧抱着那盆香雪兰站在宽敞的玄关，叶片早蜷成绿色的细卷，安安静静的，像沉在一场漫长的梦里。

　　落地窗外的雪下得纷纷扬扬，大片雪花在玻璃上撞出斑斓的白雾，这里楼层太高，低头望去，整座城市都浸在白茫茫的雾霭里，只剩一片模糊的轮廓。

　　今天是除夕。

　　谈尧对着穿衣镜转了半圈，身上的黑色西装熨得笔挺，衬得肩线愈发利落，平日里那点散漫气被压下去不少。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倚在门框上的谢书衍，语气硬邦邦的：“我穿这样，成吗？”

　　谢书衍面不改色地提议：“再提个包。”

　　谈尧皱眉：“为什么？”

　　“你看上去，更像去我家谈生意。”谢书衍说。

　　“是准备把谢氏收购了吗。”

　　谈尧的脸色彻底冷下去，带着点脾气拽下领带，“你不找骂会死？”

　　“穿平常的，”谢书衍朝他走近几步，垂眸看着他：“这么紧张干什么？”

　　谈尧绷着眼皮迎上视线，声音低了些：“第一次见家长，没经验。”

　　谢书衍挑眉：“上周见鬼了？”

　　谈尧噎了一下。

　　虽说自从上次手术后，方媛婷常约他们吃饭，偶尔还会送些汤汤水水，但那些碰面都在外面，跟正式踏进谢家大门、坐在摆满年夜饭的桌前，终究不一样。

　　谢书衍看他紧绷的侧脸，没什么所谓地说：“吃不下就走人。”

　　谈尧低啧：“你怎么那么没礼貌？”

　　“你不就爱发脾气？”谢书衍伸手，指节碰了碰他发皱的领口，“天天给我甩脸色。”

　　谈尧拍开他的手，转身往衣帽间走：“滚吧你。”

　　最后换的是身再平常不过的衣服，黑色卫衣套着件短款棉服，拉链拉到顶，把半张脸都埋在领子里，他对着镜子扯了扯帽绳，心想这下总该像个去吃饭的了，却又觉得一身黑太沉闷，像要去干什么严肃的事。

　　过年穿成这样，是不是不太搭？

　　他正想再换一套，谢书衍在身后看了几秒，忽然说：“好看。”

　　谈尧愣了下，回头时正撞进谢书衍那双惯带冷漠的眼睛里，不是嘲讽，是带着爱意的欣赏。

　　谢书衍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走吧。”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那片天际线染成一片柔和的白纱。

　　谈尧垂眸看着那只手，伸手握了上去。这人的体温还是偏凉，可掌心相扣的温度传来，却让他觉得比什么都温暖。

　　电梯下行时，谈尧盯着跳动的数字，忽然低声开口：“要是等会儿聊到什么不自在的——”

　　“想像力别太泛滥，”谢书衍捏了捏他的手指，打断道：“有我在。”

　　谈尧“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紧绷的肩线悄悄松懈下来。

　　车子驶进谢家老宅时，雪又大了些，整栋别墅都沉浸在厚厚的积雪里。

　　面积太过宽敞，空旷得生出几分无声的寂寥，餐厅的空气中飘着氤氲热气，年夜饭的桌子摆得丰盛精致，各类菜品层层叠叠。

　　桌上没人刻意找话题，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气氛平平淡淡地悬着，没有阖家团圆的热络，也没有相看两厌的紧绷。

　　谈尧坐在谢书衍旁边，手里的动作还有些不自在，默默吃着谢书衍夹来的菜。

　　他脊背绷着，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至少没听见让人不愉快的话。

　　“最近很忙吗？”谢声澜忽然开口，目光落在谢书衍身上。

　　“不忙。”谢书衍没抬眼，正低头对付一只蟹腿。

　　谢声澜顿了下，说，“不忙就多回来看看。”

　　“看心情。”谢书衍将剔好的蟹肉放进谈尧碗里，动作慢条斯理。

　　“你气劲这么大？”谢声澜放下筷子，看着他。

　　“想多了。”谢书衍不咸不淡道：“我一直都这样。”

　　谈尧往他那边瞥了眼，悄悄晃膝撞了他一下，像是在示意对方收敛些脾气。

　　“一顿饭就把你收买了，”谢书衍侧目看他，“这么好打发。”

　　“……”

　　谈尧冷下脸，瞪了他一眼：“你少说两句。”

　　饭后一家人在客厅坐了会儿，方媛婷拿来两个红封，递到他们面前：“孩子们，新年快乐。”

　　谈尧愣了下，连忙双手接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放轻了：“谢谢阿姨，新年快乐。”

　　谢书衍接过去，只道：“妈，我们先回了。”

　　两人正要转身，谢声澜忽然咳了声，手中的茶杯被轻轻放在茶几上。

　　方媛婷看了他一眼，没作声。

　　谢声澜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两个红包，抬眼叫住谈尧：“等等。”

　　谈尧眼皮跳了下，转过身：“叔叔。”

　　谢书衍倒显得气定神闲，好整以暇地望着这边。

　　谢声澜把红包递过来：“有空多回家。”他扫了眼旁边的谢书衍，补充道，“他说话不好听，不用给他。”

　　“好。”谈尧伸手接过，指节有点僵，应得生硬：“谢谢叔叔。祝您和阿姨新年快乐。”

　　他从来没应付过这种场景，哪怕早已是能独当一面的成年人，此刻还是生出些生理性的拘谨，连指节都在微微发麻。

　　谢声澜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方媛婷在一旁笑了笑，朝他们摆了摆手：“路上慢点。”

　　—

　　车子驶离谢宅，灰白色路道被车轮碾出一道潮湿的痕迹。

　　谈尧靠在副驾上，指腹暗暗摩挲着红包的边角，目光落向窗外白茫茫的街景，眼神有点放空。

　　在踏进谢家之前，他反复模拟过很多场景和对话，好的坏的，但从没想过，他自己会被如此轻易地归入这个家的范畴。

　　这种被接纳的感觉太过陌生，以至于他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胀满，又酸又紧，连带着呼吸都变得轻缓。

　　“怎么。”谢书衍侧目看他一眼，“两个红包就高兴成这样。”

　　谈尧眨了眨眼，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嗤了声，“你这张嘴就不能应景点吗？”

　　“不能。”谢书衍目视前方，语气平静，“趁早适应，这种话你得听一辈子。”

　　谈尧突然心里咯噔一下，跟被火燎了似的，瞬间烫起来。

　　两人重逢后，这个词不知在他脑海里盘旋过多少回，可所有漫无边际的想象，都不及此刻的冲击力。

　　真实的，平静的，就这么被谢书衍随口说了出来。

　　心脏的热意迅速蔓延，连同指节都热了。

　　他喉结滚了滚，想说点什么，可还没开口，手机铃声就突兀地拽回了他的思绪。

　　是陈嘉南打来的。

　　“尧哥，大学霸！”谈尧接起来，那边闹哄哄的：“在哪儿呢？我们在铂盛跨年，就差你俩了！赶紧过来！”

　　谈尧看了眼谢书衍，侧头问：“去吗？”

　　谢书衍打了转向灯，语气淡淡，“哪里。”

　　“铂盛。”

　　车子很快拐进酒店的地下车库，电梯直达顶层俱乐部，推开门，奢华宽敞的空间扑面而来，水晶灯的柔光倾泻而下，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与雪景交织成扑朔迷离的光影。

　　陈嘉南正低头给简舒剥葡萄，修长的手指捏着果肉递过去，余光瞥见他们进来，立刻扬声招呼：“尧哥，大学霸！”

　　简舒抬头朝谈尧他们颔首示意，又很快垂下眼，专注地看向手机屏幕上的资料。

　　周亦哲斜靠在沙发里，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他的胳膊搭在程橙身后的靠背上，食指绕着她的发尾玩，眼里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程橙弯着眼冲他们挥了挥手，乌黑的长发随动作轻轻晃动，“新年快乐呀！”

　　“新年快乐。”两人并肩走过去落座。

　　谢书衍顺手接过服务生递来的热毛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陈嘉南已经给每个人斟好了酒，高举着杯子：“来来来，举杯举杯！祝咱们新年快乐，也祝一中友情天团终于再度齐聚！”

　　众人起身围聚，清脆的碰撞声里，程橙忽然“哎”了一声，忙按住杯沿：“等一下！还少了一个！”

　　她放下酒杯，摸出手机飞快拨了个视频电话。

　　通话没几秒就被接起，夏奈的脸出现在镜头里。

　　她似乎刚结束一场拍摄，乌黑长发挽成精致的发髻，手里抱着个暖宝宝，背景里隐约能瞥见片场的布景板和往来忙碌的工作人员。

　　“奈奈！”程橙眨了眨漂亮的眼，惊讶道，“这时候还在拍戏？”

　　夏奈“嗯”了一声，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无力，“今天这场收工，就有假期了。”

　　程橙笑着把手机举高，慢慢转了一圈，让夏奈能看清所有人：“你看，我们几个今天一块儿过年呢，少了你可不行。”

　　陈嘉南牵着简舒的手，也凑到镜头前，扬声喊：“奈姐！新年快乐啊！新电影必须票房大卖，再创新高！”

　　周亦哲也晃了晃杯子：“新年快乐啊，大明星。”

　　谈尧和谢书衍坐在一起，两人同时抬手朝镜头打了个招呼。

　　夏奈望着屏幕里熟悉的脸，忽然笑了，眼底褪去点疲惫：“新年快乐，你们也是。”

　　“好了好了，这下才算真齐了！”陈嘉南高高举起酒杯，语气雀跃，“奈姐，隔空也得碰一个！祝咱们往后都顺顺利利，开心自在，来日方长！”

　　谈尧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间，余光不经意撞上谢书衍的视线，对方眼里依旧是惯常的平静，却藏着唯独对他才会流露的、近乎贪婪的一丝温柔。

　　酒杯相碰的脆响在空气中漾开，对面是吵吵闹闹的朋友，方才在谢家体会到的那份安稳，与此刻的热闹冲撞在一起，在无形间交融，勾勒出幸福的形状。

　　谈尧下意识掐了下手——

　　有清晰的痛感传来。

　　这不是一场梦。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整座城市的天际线骤然被烟花点燃。

　　谈尧站在露天阳台的栏杆前，有细雪落在发梢，转眼就被远处炸开的焰火映成细碎的光斑。

　　他微微仰头，呼出的气息在寒风中转瞬即逝，酒精让思维变得迟缓，半空中那些璀璨的光影在眼前留下模糊的痕迹，恍惚间，竟与多年前那场盛夏里的烟花重叠在一起，他仿佛又站回了那段时光里，再次看见年少时期的谢书衍，在漫天星火下，朝他望过来。

　　谢书衍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谈尧身侧站定，“冷不冷？”

　　谈尧没有立刻回答。

　　他望着又一簇蓝紫色焰火蹿上夜空，直到它炸开漫天流星，才又转过头，酒精让他的眼神比平时柔软，连声音都带着点空茫：“今天很开心，开心到我总觉得……又是一场醒了会空的梦。”

　　谢书衍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对方肩上，“以后每天都会这么开心，”

　　他看着谈尧的眼睛，语气平静而笃定，“你做过的所有梦，都会实现。”

　　“你是许愿神灯吗？”谈尧突然问。

　　谢书衍说：“太丑，不像。”

　　两人没再说话，烟花还在接连不断地升起，将雪夜照得忽明忽暗。

　　谢书衍问：“新年礼物，要吗？”

　　谈尧愣了下。

　　他根本没准备礼物，却还是理直气壮地说：“要。”

　　“手伸出来。”

　　谈尧依言伸出右手，掌心朝上。

　　“朝下。”

　　“要求真多。”谈尧抱怨着，却乖乖翻了个掌。

　　下一秒，

　　一个墨色丝绒盒出现在视线里，他的呼吸骤然停滞，耳边嗡嗡作响，连烟花声都变得遥远。

　　这是...戒指？

　　谢书衍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枚铂金素戒，银白的环身中间嵌着一圈细碎的钻，在烟火中闪着星星点点的火彩。

　　当那枚戒指轻轻套上他的无名指时，谈尧才恍然瞥见，谢书衍的手上，也戴着一模一样的。

　　“你什么时候戴上的？”他的声音干涩冷硬，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谢书衍啧了声，伸手捏住他被风吹红的脸颊：“看来也没多爱我，戴了一整晚都没发现。”

　　有吗？？？？

　　谈尧是真的没发现。

　　此时的身体状态很混乱，酒精带来的恍惚还没散去，难以置信的情绪在胸腔里鼓胀，还有那份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满足感。

　　谢书衍用手蹭了蹭他冷冰冰的脸，“当时在寺庙，你问我想要什么，”

　　他的声音沉了些，混着风声和远处的喧闹，却字字清晰，“我说没有，是因为想要的东西，那时候已经在身边了。”

　　分开的那几年，谢书衍甚至怀疑过，是不是当初自己冒犯了神明，才会这样失去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谈尧眼眶热得厉害，没来得及眨眼，一滴眼泪就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没入谢书衍的手里，滚烫的。

　　“我想要的从来只有你，”谢书衍的拇指擦去他的眼泪，继续道：“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只会是。”

　　砰！

　　一簇金色烟花在夜空绽开，照亮他沉静郑重的眉眼。

　　“永远在一起吧，谈尧。”

　　…

　　“好。”

　　谈尧颤抖着挤出一个完整的字句，眼泪却掉得更凶。

　　他觉得谢书衍就是许愿灯，自己所有美好的梦与奢望，总会被这人悄无声息地放在手心上。

　　谈尧扑进谢书衍怀里，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把汹涌的泪意藏进对方的肩窝，他向来不爱哭，更不惯示弱，可唯独面对谢书衍时，那些无坚不摧的情绪总会寸寸瓦解。

　　这世上，能让他卸下所有紧绷，肆无忌惮宣泄情绪的地方，从来只有这个怀抱。

　　世界盛大，岁月绵长，他们终于乘风破浪，得尝所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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