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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
“云老板!云老板!”小罕打开门,二个陌生男人抬着一摊烂肉进了戏楼。她一时之间没了主意,就看着这人身上的血滴滴答答淌了一路。
云含声正在戏台上唱戏,正演到梁红玉登上鼓台,擂鼓三通后韩世忠率军冲杀之处。鼓点响了三次,三次云含声都没开口唱。
小罕一路擦了地进来,才看出那抬进来的是闭着眼睛的沈骰玉。
“呀,沈爷!”
沈骰玉抬不起手了,他微微摇摇头,眨么眨么眼睛看着台上的云含声,比哭还难看的笑了一下。
锣鼓一开,八方神来。锣鼓一响,戏必唱完。
“长江怒涛冲霄汉,擂鼓如雷震金山!” 云含声一身简单的旗靠,她束起的头发上下翻飞,鼓槌砸在战鼓之上。
“一鼓儿郎齐奋勇!”云含声脚步稳健,抬手便击得战鼓震颤不停。
“二鼓箭雨蔽云天!”云含声在手臂间蓄足了力,雷霆万钧的砸下最后一锤。
“三鼓贼船沉浪底!”
“休教倭寇入上海!”
云含声唱到这时,沈骰玉的手抵着桌子腿,他靠着椅子,努力撑直了身子。他能行,他还能行,他还有话想要跟云含声说。
击鼓战金山后是凯旋祭天的戏,云含声也是硬撑着唱了下去,她这次必须唱的好,必须唱的最好。
小罕找了布给沈骰玉包成了个大粽子,沈骰玉也没阻止她,他也没力气了。
“一槌沉江祭忠魂,江水千年唱英名。若问红玉何所愿?愿华夏再无烽烟生!”
锣鼓刚落,云含声直接从高台跳落,三步跑到沈骰玉身边,她看着他满身的伤,想抱住他,又担心他疼。
“云老板……”沈骰玉早就是苟延残喘,硬吊着一口气等着云含声唱完戏,他身上一点都不疼了,颇有回光返照的意思。
沈骰玉艰难的抬起手,想挽住云含声,但小罕包的实在太严实,他手掌成了个大白包子,手指都伸不出来。
“你说。”云含声双眼通红,还好有厚厚的油彩挡着,看不出什么。她主动挽住了沈骰玉的手,还伸手用戏服袖子擦了他脸上的血污。
“我……脏……”沈骰玉看云含声袖口的白色立刻就黑了,他知道她多宝贝自己的戏服。
“不嫌弃你。”云含声又擦了两下,直到沈骰玉脸上干净了才算罢休。
“我……开玩笑的,未亡人,开玩笑的……你……”沈骰玉说话更断断续续的,他突然感觉好疼,身体里每一块都被碾碎了一样的疼。
“嗬嗬……”沈骰玉的嗓子漏了气,他一时之间连说话都难,“幸福,找个好的,活下去,替我……替我看看以后……以后的日子,你,你!好好过……”
沈骰玉闭上了眼睛,云含声攥着的手臂再也没有了力气,她久久没有放开他的手,因为一旦放下了,就再也举不起来了。
高大伟岸的沈骰玉,咋咋呼呼讨人嫌的沈骰玉,深爱着云含声的沈骰玉,此刻都没法稳坐在八仙椅上,他的身体慢慢滑落,是云含声抱起了他不断下坠的身体。
“班主!”小罕刚去找医生了,才回来就看到云含声抱着沈骰玉。
医生上前装模作样的看了看沈骰玉,然后叹了口气,离开了。
云含声打横抱起了沈骰玉,还摇摇头拒绝了小罕的帮助。她身量不小,但她抱着身量颇高的沈骰玉也还是费力的。
那两个送沈骰玉来戏楼的男人没走,还等在门口,他们看云含声一人抱着沈骰玉,想上去帮忙,也被她拒绝了。
硝烟未散的上海滩,云含声独自一人,穿着素一身的戏服,踏过浸透了血腥的青石板,一步一步走回了家里。
这房子已经被沈骰玉买下来了,早就买下来了,他买下来把房契就藏在她首饰匣子里,还以为她不知道。
云含声嘴角浮起一丝笑,没有悲伤,只有温柔。他抱着沈骰玉走到房后的小园子,这里她从不打理,沈骰玉天天叫嚣着要跟林惊鸿家里一样种满花。
云含声的笑容平静的诡异,平静得令人心碎。她跪下来,用本该执扇抚髯、倾倒众生的手握着沈骰玉送她防身的匕首,一点点撬动着冰冷的土地。
云含声挖了很久很久很深很深,她将沈骰玉放进坟坑,脱掉了身上的戏服,拿掉了头上的束冠,叠好一齐放进了坑里。
“这折子戏词,只给你唱,只唱给你听。”
几捧黄土洒下,沈骰玉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1937年11月26日,上海彻底沦陷,日伪横行。云含声闭门谢客,蓄发明志。
四行仓库的哀声犹在耳畔,一具又一具身躯被草草掩埋,泥水冲刷血迹,黄浦江水仍滔滔不绝。
日伪当局为粉饰太平,举办所谓“东亚共荣文化盛会”,赵敏松点名要求云含声这位“艺术瑰宝”登台献艺,妄图利用她的声望遮掩狼子野心。
“云老板,现在可是大道政府了,您可不要破坏东亚共荣啊!”
云含声坐在家中,霞飞戏楼早就易了主,她开始办起坤伶学堂。可显然,蓄发罢演挡不住这帮狗腿,她料到对方定会咄咄逼人,早早打发了戏班里的小徒弟们出去了。
“班主,药。”小罕不知道云含声怎么要沸的汤药,这药一般都是凉一些她才会盛出来的。
“嗯。”云含声将药碗中的白色羹匙拿出,倒扣着放到了一边。
“云老板,您还是快些动身的好,您也什么都不用准备,什么都有。”领头的汉奸头子说着还色眯眯的看了两眼小罕,嘴边浮起□□。
云含声没有回应,面色冷淡,没有丝毫回应。
“呵,当兵的都跑了,你一个戏子在这充当什么英雄好汉!”
“云含声,你不要给脸不要!”特务头子将腰间手枪抽出,其余特务也全都拿出手枪,数把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云含声。
云含声神色未变,她端起那碗刚煎好的汤药,站起身,看着窗外的阳光,面上的冰雪开始消融,淡淡笑了。
随即,她猛地将碗中滚烫的液体灌入口中,没有咽下,而是含着,任那滚烫灼烧着她的喉咙。一口凉过,她便咽下,接着含住下一口。
在场的所有特务和汉奸全都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滋……”
云含声仿佛能听到皮肉灼伤的可怕声音,剧痛让她浑身颤抖,脸色瞬间惨白,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
云含声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眼神中燃烧着疯狂的快意与决绝!
三口咽下,药碗见底。云含声松开手,药碗坠落,碎了一地。她踉跄一步,对着惊呆的汉奸特务,张开嘴,试图发声,却只有破碎气音,如同砂纸摩擦般“呕哑嘲哳难为听”。
曾经响遏行云的金嗓子,被云含声自己亲手摧毁了……
云含声笑着,无声的笑着,她指着自己的喉咙,用尽全身力气,从灼毁的声带里挤出几个不成调、却令人人胆寒的字眼,“唱……不……了!”
杜鹃啼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汉奸特务们面如死灰,他们知道,这个价值连城的“艺术瑰宝”,彻底毁了!
任何威胁都已无用。
而当天,林莺歌和重伤未愈的林惊鸿几番伪装,在杜月笙的安排下乘坐荷兰邮轮“万福士号”离沪赴港。
林莺歌回来拿一些行李,他们不能太引人注目,只拿了两个大行李箱和一个随身的小行李箱。
“王妈,你们赶紧收拾跟我一起走啊!”林莺歌转头看到春桃和枇杷在帮她忙上忙下的收拾,王妈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汤。几个人井井有条,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小姐,我们都说好了,我们不走。”王妈从大碗中盛出一小碗奶白色的汤,上面飘着一层薄薄的油花。
“我和……我们都要离开了,你们怎么能在这里!春桃,枇杷,你们别给我收拾了,快拿点贴身衣物,我们去香港……你,你们……”
王管家的房间门打开了,王管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出来,他的头发全都白了。春桃和枇杷看到了王管家出了房门都很悲戚,王妈也拿着帕子掩面忍住悲痛。
“太太,老头子就不走了。”王管家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袱递给王妈,“你跟着太太走吧……”
王妈走过去一手拽过包袱,扔到一边,“我还走什么啊,我这一把老骨头的,走了倒惹眼。”
王妈扶着王管家,不禁老泪纵横。王管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也是看着那些年轻人的老人,转眼人都没了,只剩他们两个老的,没用的。
“你们两个小丫头跟着小姐走吧!快去收拾,别耽误了时间!”王妈一抹眼泪,张罗着要给春桃和枇杷收拾包袱。
“我也不走了,我陪你们!”春桃大声说着,她和枇杷谁也没停下手中给林惊鸿收拾衣服的活计。
“我们要你陪什么啊!听话,快跟小姐走了!”王妈说着就上手去抢春桃手里的衣服,刚上前就看到春桃一脸的泪。
“我们都走了,清明过节的谁给他们扫墓啊?”枇杷撩开了耳前的碎发露出一对银鎏金的耳坠子,是小刀给她的,她给小刀绣了并蒂莲的荷包,那小赤佬肯定不知道里面有她一缕头发。
“对啊,主家远行得有人留下看家。”春桃知道枇杷和小刀的事,她挺羡慕的,她还没来得及跟王五说她的喜欢,那人就没了。
“你们……”林莺歌愣在原地,她不能在公馆中逗留太久,她得走了。
“太太,我们就都不走了,我们在这等你们回来。”王妈从未叫过林莺歌太太,这一次怕是最后一次了。
林莺歌放下手提箱,起身抱住了王妈,“王妈……”
“早些回来,我们都在这等着。”王妈忍不住眼泪,春桃和枇杷也抱了上去,四人哭做一团。
最后还是王管家提醒了林莺歌时间,她看了下手表,她必须得走了。
“你们要照顾好自己,若是日本人来了,不要跟他们硬碰硬,家里什么东西都不重要,保护好自己,如果要离开上海滩,去重庆,那里安全。”林莺歌说着提起手提箱,春桃和枇杷擦干净了眼泪要帮她把另外两个大箱子推出去。
“太太,喝口汤吧。”王妈端着碗,递到了林莺歌嘴边。林莺歌就着王妈的手喝了一口鸡汤,然后出了林公馆,上了车。
春桃和枇杷在车旁看着林莺歌,王妈和王管家在林公馆门口看着林莺歌,他们的眼神全都聚焦在不断远去的车上,林莺歌不敢回头,她已经泪如雨下。
林惊鸿的状况算是稳定了,他刚喝了药,先一步在杜月笙的安排下上了船。林莺歌站在码头,回头去望硝烟未散的上海滩,有生之年,大概再也回不来了。
林莺歌上了船,她和林惊鸿住在一间头等舱。林惊鸿时不时的半夜疼醒,林莺歌就按照秦九针的嘱咐给林惊鸿喂上一粒药。
三天的海上航行,林莺歌和林惊鸿终于到了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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