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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青
三个月后,十月三十,蓟城北区清河影窖镇漠源酒店。
十分钟前,助理露露送来早餐,汇报说现场制片那边已查明,昨晚三点基地古楼楼板塌掉,是因场务人员过多,扛物料来回跑动未错开路线所致,演职人员均未受伤,经评估,吊车调度到位,足以支撑拍摄任务完成。
我在床上赖了近半小时,仍心有余悸,没有人受伤已是万幸。但,我是不是应该去现场看一看呢?
当初与岑婉华签字时我没想那么多,觉得她会把一切安排妥当:有人教、有人带,有助理打理好琐事,我只需配合就行,真正上手却不是这么回事。
岑婉华让我先从执行制片做起,我原以为就挂个名,不用挑什么大梁。没曾想,她派来的秘书罗佩佩和助理何露露,一口一个尊称“少总”,每日盯我起床、穿衣、化妆,还时刻监督进度……态度日益郑重,我不支棱起来都不行。
我瞥了眼腕表,今日最低温2℃,最高温12℃——天气越来越冷了。
“佩姐,等会儿陪我去现场……”
我刚起床穿好衣服,拿起手机,话还没说完,门铃就响了。
“进。”
罗佩佩踩着高跟鞋进来了,肩上挎着个单肩包,手里捧着一条围巾和一套新西装和熨烫平整的衬衣。她身后跟着个穿羽绒服的女孩,眼睛不大,眼神却异常犀利,圆乎乎的脸蛋像极了唐朝小彩陶。
她叫杨柳青,今年才二十二岁,却是业内有名的化妆造型设计师。之前是跟她师傅一起给YS正剧主角化妆的,岑婉华花高价聘她来“拾掇”我,三个月过去了,我还是没能适应现在的生活节奏。
甚至于每次看到她手里提的黑白菱形点漆仿蛇皮化妆箱,我心里都会莫名发怵,有种上了枷锁后透不过气的感觉。
“少总,您的围巾。”罗佩佩把围巾递给杨柳青,默默俯下身把揉成一团的被子摊开、抖平。
衬衣、西装外套,杨柳青一件件指挥我穿上,末了仰头把围巾搭我脖子上,围巾两端整理得一丝不苟垂落在衣襟两边。
我望着化妆镜中人眼底的阴影,手指上折射出的两点银光,像是两滴悬而未落的泪珠儿,看着看着,嘴角竟挤出一丝嫉妒的笑。我这辈子最真切的幻想成了真,我伸手触碰着镜中那个面容儒雅清俊的男人的脸,他仿佛就站在我眼前。
“少总今天没有新增别的安排吧?”我脸上的一些旧疤痕不靠化妆遮掩是经不起细看的,杨柳青一边给我上妆,一边问罗佩佩。
罗佩佩对我的行程安排了如指掌,摇了摇头,瞟了一眼旁边桌子上一动未动的饭盒,问我:“要不要让生活制片再送一份上来?”
我握着手机,目光停留在一年零三个月前明光发的最后一条信息上:景之,明晚咱们去看电影吧?
发送时间是2024年7月27日18:35,他那天去超市买菜,买的全是我喜欢吃的,做的菜也放了很多辣椒和花椒。岑嘉志吃不了太辣的,明光却能,他什么时候能吃的辣的呢,我竟不知道……
“我想吃辣的。”
罗佩佩立刻劝我:“早上吃辣容易长痘,还是喝点粥养养胃吧。”我没说话,我清楚她的建议百分之百是岑婉华的意思,不听不行,除非是独属于我的私人时间。
这三个月来,我和她们三个磨合得磕磕绊绊,中间只休息了两天,还不是连在一起的,根本没机会回横店找明光。
好在今天拍摄顺利的话就能杀青了,最迟明天晚上,同导演、副导演、现场制片他们吃顿散伙饭,这趟行程也就结束了。
杨柳青的化妆技术确实一流,没一会儿就将我收拾成了一个面容精致完美、气质清贵端方的“世家公子哥”,配上这身熏染了檀香味的西服,正经得好像我是一功成名就的儒商,整个温氏集团都是“我”沉浮十数年打下来的。
“咔嚓咔嚓——”杨柳青拿手机绕着我转,拍了几张照片传给岑婉华过目。
“领带颜色不太行,换深咖色的试试。”岑婉华又在那边指点上了,每次拍过去的照片,甭管罗佩佩和杨柳青觉得多适合我,她都能挑出一点毛病来。
杨柳青默不作声给我换了四五条不同款式的深咖色领带,岑婉华瞧顺眼定下来之后,我才算是逃过了“晨劫”。
我正襟危坐望着镜中人,他的眉梢眼角藏着一丝阴郁之气,浑身透着股不似活人的冷意。
可能岑婉华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强加在我身上的穿衣风格、饮食习惯……和所憎恨的丈夫温海平越来越像,几乎是重叠在一起了。对我的近乎病态的精神操控也比明光、小烨更胜。仅仅是这三个月,她每天给我发的短信,打的电话,加起来比养我长大的十几年还要多。
“给我泡杯咖啡。”我打量着镜子里光鲜亮丽的男人,心情烦躁。
罗佩佩不赞成我空腹喝咖啡,转头让助理露露给我备了一杯牛奶和一碟吐司。
用完餐,露露开车送我和罗佩佩去片场,剧组人员正好在吃中餐。
我们下了车,直接去了总导演的监视室,现场制片、外联制片、执行导演几个人,正端着饭盒围在一起在看拍摄回放。
有件事让我很满意:因为古楼楼板损坏无法完全复原,导演和编剧、后期商量后,决定在不破坏主线的前提下修改了部分情节,预计下午就能杀青。
我在片场溜达着,和演员统筹大哥闲聊了半个小时,拍摄就重新开始了。我坐监视器旁边眯着眼睛小憩,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右手边站着个面容白净的小年轻,貌似是这部悬疑剧的男二号,演员统筹跟我聊天时说过他的名字,我没记住。
男二号大概是得了导演的示意,看见我醒了,殷勤地给我点了根烟,我笑着接过来衔在嘴里,刚吸了两口就呛的直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
男二号吓得赶紧给我顺背赔不是,导演瞅了他一眼,放下手头的工作来跟我道歉。
“没事儿,咳咳,就是好久没抽烟了,有点不习惯。”说完我又问男二号叫什么名字。
屋里或站或坐七八个人,瞬间齐刷刷看向我,静得只听见我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是鹤舞千年去年签的艺人,本名吴宇宁,他们公司老板张森林给他改了个艺名叫吴景歆。”导演大约是年纪大了,昨晚又熬了通宵,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我从外套里摸手绢擦了擦嘴角呛出来的唾沫,笑着对那个谐音“无景心”的男二号说:“你那场哭戏不错,很有潜力。”
导演皱了皱眉,意味深长地看了罗佩佩一眼,罗佩佩翻了个白眼,点了点头,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导演。
导演诚惶诚恐地接了,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还不时地回过头看我。
我礼貌地回了几个微笑。
啧,都什么年代了,他们跟温氏集团合作多少年了,怎么还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我眯着眼在折叠椅上又躺几分钟,再次醒过来,让我大跌眼镜的事发生了。导演和现场制片等人忽然把监视器挪去了别的房间,紧接着,屋里的人一个个都走光了,连罗佩佩和助理露露也不见了。
最后,屋里彻底空了。
不,好像是有一束微光照了进来,又很快熄灭了。
“岑少总……”那个艺名叫吴景歆的年轻人自己关了木门,快步走到我面前,吓了我一大跳。
“已经拍完了吗?”我才开了个话头,就看见他伸手去解自己戏服一侧的腰带。
……我两手扶着膝盖,颅内灵光一闪,忽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
三个月前的那天,我掐着明光的脖子,把他逼得面目惨白,差点晕过去,他却还抵死不肯答应我的请求。
折腾到晚上,我们都筋疲力尽了,他打电话叫阮笛上楼来赶我走,我偏要留下来和他睡一起,他拗不过我,只好蜷缩在床角。
夜里,我摸着他的一头齐耳的短发,沉默了很久,才问:“为什么要剪短?”
他答:“从前是为了取悦别人,现在只想取悦自己。”
我心里像被人拿针刺了一下,假装听不懂他的话:“你还是留长发好看,穿汉服把头发束起来最美了。”
他愤而起身,从床头柜里翻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头发“咔嚓”一通乱剪。剪刀划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溅得满脸都是,我怎么阻止他都不听。
“我明确地告诉你,我想做回我自己,不需要你的爱了,我也不是你的女人,我不是,我不是,我不要束发!!!”他倒在柜门边,抓狂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崩溃地哭了起来:
那一晚,我们谁都没睡。我躺在床上,冷漠地看着他——看着他失血过多晕过去,又自己苏醒过来,默默包扎好手指再躺回床上。
“你不喜欢我,没关系,以后你可以喜欢别人……”我听见自己搂着他的腰在他耳边说话,声音模糊得好像梦中,“只要我过来找你的时候,那个人不在就好。”
他笑得凄厉:“你以为你是谁?我喜欢谁,还需要得到你的同意吗?呵呵呵……”
……
“出去!滚出去!”
我仓皇起身,连踹了吴景歆好几脚。
吴景歆踉跄着后退却没摔倒,反倒是我没站稳,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吴景歆伸手想来扶我,我浑身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猛地推开他,往外跑了出去。
“佩姐,佩姐在哪?”我跌跌撞撞地在门口找了一圈,只看到四个场务人员守在附近。
“露露,露露!”我拿起手机给助理打电话,一连打了三个她才接听。
“岑少总,怎么了?”何露露背着包,从对面的小土坡上奔过来,脸上满是紧张地望着我,以为我出了什么事。
“佩姐哪去了?”我问她。
“在车里休息呢。”
“去把她叫过来。算了,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吧。”我平息了一下心里的怒气,扭头看了一眼从古屋里走出来的吴景歆。
他神色自若地看着我,衣襟松垮地耷拉着,像是刚发生过什么不可描述的事,脸上还带着笑:“岑少总这是着急回去?”
我咬着牙,睨了他一眼:“拜托你把衣服穿好行不行,我对你没兴趣,你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
吴景歆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慢悠悠地说:“这是我的第一部戏,开机的时候就已经被人误会了。再多误会一次,也没什么。”
他对自己的长相格外自信,旁人的置喙对他来说就如眼前飘过的一粒灰尘,根本不在乎。
我面色僵硬,强撑着质问他:“你们老板……张总知道你做这种事吗?这影响的可是你和公司的声誉。”
“鹤舞千年的声誉早就一败涂地了。”吴景歆自嘲地笑笑,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眼神像是看一只在装好人的大猩猩,“只要能为公司带来利益和热度,就算我不主动见机行事,老板也会把我‘卖’出去。比起随便卖给别的小制片人,第一次卖给岑少总,已经是最划算不过的了。”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少总……”露露低头凑近我想说些什么。
我摆手摇了摇头:“我们走吧。晚上或者明天有聚餐,你跟他们说我不舒服不去了。至于吴景歆的事,不管谁打听,你都用不着解释。”
露露怔怔地点了一下头,又看了吴景歆一眼,才跟着我并肩往停车的草坝走去。
“给我定一张去新浙的机票。”走了几步,我抬眸望着远处重峦叠嶂间,那轮摇摇欲坠的红日,眼底涌出丝丝酸楚。
“……”露露拧开保温杯递给我。
我握着杯子,不渴,只是右眼隐隐作痛。最近戴的隐形眼镜是佩姐带我去配的,我戴得很不习惯,却也不好回绝她。
她说我戴框架眼镜太斯文,远远看着像是学校教书的老师,跟岑婉华出席商务合作启会之类的,没有气场。
“这就回去了吗?”
我刚拉开前排的副驾驶座的车门,就看见罗佩佩和鹤舞千年的经纪人阮笛坐在后排——后者笑眯眯地冲我点头致意,人却端坐着纹丝不动。
我关上车门,斜眼瞥罗佩佩:“鹤舞千年只有吴景歆一个跟咱们合作吗?”
罗佩佩:“当然不是,还有一个女演员,是岑总推荐的,饰演女三号,就是跟女主角演对手戏的客栈女老板。”
“她的戏份杀青了吗?”
“今天是最后一场,跟大伙一起杀青。”
“查一下附近营业的花店,帮我我定一束玫瑰花送去给她。你亲自送过去,告诉她今晚方不方便,方便的话就把我房间号告诉她。”
“……”罗佩佩皱拢眉头,拿眼神瞪视着我。
“怎么,办不到?”
我冷着脸看着她,她也毫不退让地瞪着我,阮笛这厮终于是看出气氛不对,赶紧夹着尾巴下了车。露露缩在驾驶座,握着手机刷定机票的界面,不敢抬头看我。
“我试试。”罗佩佩够沉稳,叮嘱露露把我送回酒店,她留下来坐剧组的车去买花,说完就下了车。
“只有凌晨一点的机票。”露露怯生生地对我说。
“定两张,你跟我一起。”
露露抖了一下,垂着脸沉重地开口:“佩姐不去吗?”
我:“这个项目已经告一段落了,我看了她写的计划表,接下来的两三天都没什么要紧事。你在那边不是租房了吗,陪我过去,帮我收拾一下房间,换换床单被套,买点水果啥的就行,其他时间不用跟着我。”
露露松了口气,发动车子将我送回了酒店。
一进房间,我就迫不及待地取下隐形眼镜,卸了妆,换回自己配的黑框眼镜,眼前的视线似乎清明了很多,杂乱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你房间在几楼,我去你屋里躺一会儿。”我对露露说。
“五楼508。”
我换了件外套,戴了口罩和帽子跟她下了楼,进了露露的房间,随手把门关上。
“和你同屋的女生是做什么的?”我刚脱了外套,却发现她屋里是双人床。
“导演助理。”
我叫她把折叠椅摊开,放在靠窗的位置,闭了眼睛躺上去,把手机递出去,对她说:“把我手机关机,佩姐问你我去哪了,你就说不知道。跟你同屋的那个女生要是提早回来了,问我是谁,你就说是你男朋友,坐长途车过来找你玩,累了暂时借这里歇一歇,晚上就走,不留宿。”
露露迟疑地“哦”了一声,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了,没再多问,抱了一条毛毯披在我身上,顺便把窗帘也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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