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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除羽翼
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南疆将士悲切。
境内有蛰伏的‘夜枭’,边境有虎视眈眈环伺的群狼。
刘荻一死,他们如嗅到血腥气的鬣狗,汹涌扑来。
在一线天外收拾完遗物,立好衣冠冢后,军队回到落雁关,而此前刘荻派往抚平城的八千精兵,则继续驻扎。
冰冷沉重的帅印递到了刘翎冉的掌心,也压在她的肩头。
夜晚的落雁关,警戒森严,加派了比往日多三成的人员值守巡逻。
主帐中,巨大的舆图展开,刘翎冉单薄的影子被烛火投在墙上。
她穿了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长发束成一股利落的马尾,发绳尾端有一小截赤色布条,英气飒爽。
今日傍晚,落雁关收到几分急报。
西线三道烽燧一夜之间被毁,役鸟全失,传讯中断。
边境土司集结私兵,借口保境安民,实则在挤压流民,试探大夏军队反应。
关内三家米行今日同时抬价,市井流言四起。
落雁关外一百里地发现不明烟火信号,疑似影蝎卫联络。
一条条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根根暗箭,扎向刚失去主帅、人心浮动的落雁关大军。
帐中众将、幕僚屏息凝神,神色复杂。
刘翎冉的目光落在犬牙交错的沙盘上,从落雁关蜿蜒的防线,扫过被毁的烽燧,最终停留在一线天。
那处标记了一面红色的旗。
“诸位将士。”她抬起头,声音不高,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我知道关外群狼环伺,关内暗流涌动,老将新丧,人心惶惶,但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乱,更不能泄气。”
亲卫道:“说得对,我们大老爷们都还在,一寸山河,绝不会从我辈手中丢失!”
“凡犯我疆界,害我将士百姓者,必以血偿,绝无宽宥。”
萧钰看着这样的刘翎冉,心中百感交集。
议事的灯火燃至后半夜方渐次散去。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1]
记住,你的背后,是关内的数万百姓,是千里国土。
你手中的剑,可以收,但绝不能软。
刘荻的字字句句犹言在耳,重逾千斤。
今夜,耳畔只剩穿堂而过的凄冷夜风。
老将是南疆的一座巍峨的山,只要他在,边境的天就塌不下来。
现在,山崩了。
国危思良将。
朝廷需要良将,边境需要支柱,落雁关需要主帅。
老将的半生都钉在了这片土地,最后连血肉也融进了这里的沙石。
良将已殁。
内忧外患不会因为刘荻的逝去而停止,只会变本加厉。
朝廷或许会派新的将领来,或许不会。
远水难救近火,南疆的疮痍等不起,落雁关的将士百姓,等不起。
山河仍在。
议事的人已走空,摇曳的烛火将偌大的厅内照得空旷,只剩下沙盘前那道挺直的身影,和角落里一直安静坐着的萧钰。
紧绷了一夜的气氛,并没有因众人散去而松懈。
刘翎冉仍背对着萧钰,望着巨大的沙盘,肩旁微不可察地塌陷一瞬。
片刻,她才缓缓转身。
脸上方才的冷硬和肃杀像潮水般退去些许,她牵起了一丝极淡、疲倦,又真实的笑意。
是属于往日刘翎冉的近乎顽强的生气。
她的目光越过沙盘,看向萧钰,“怎么样?相信我吗?早些时候,不少人都说我只是个半吊子,跟在爹身后,什么也不会做。”
“你知道,我少时就跟着爹上过战场了……”
萧钰一直静静地看着她,眼前这个持帅印的女子,才不过十六岁。
此刻,对上刘翎冉那双努力想要笑得轻松些的眼睛,萧钰向前走了两步,离开阴影,来到烛光温暖明亮处,脸上漾开一个淡笑:“我都知道,老将军无所不能。”
“现在的你,也同样战无不胜。”
“我认识的你,敢爱敢恨,心中有丘壑,将门的人骨子里有那份担当和锋利。”
这话不是安慰,是萧钰真心所想。
她见过刘翎冉策马京华,也见过她安置流民,更知道她熟读兵书,弓马娴熟。
刘翎冉怔了怔,眼波微微闪动。她吸了吸鼻子,用一种近乎憧憬的语气说:“等到南疆事了,大夏安定,我把该报的仇报了,我们回京后,一定要再去莳花楼,不,去最好的酒楼,好好喝一顿。”
“就像之前一样!”
这愿望如此简单平凡,在此前几乎是日日可以做到的事情。
此刻听来,却显得那么奢侈,如此珍贵。
萧钰笑看她:“一言为定,等我们回去后,我请你喝京城最好的酒。”
刘翎冉也跟着笑了,这次的笑容真切地直达眼底,她没再说别的,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关山冷月,高悬照着归途。
虽然年纪小,刘翎冉行动起来像一柄出鞘的利刃,展现出惊人的果决与手腕。
她率军,并非被动防守,而是主动出击,依据军报和军中老斥候的经验,锁定了关外几处疑似影蝎卫残部与不法土司勾结的隐秘据点。
黑水涧是落雁关往西五十里地处的走私通道,藏在柏林里。
刘翎冉率三百精兵,夜渡急流,在黎明前发起突袭。
战斗干净利落,擒获头目三人,搜刮了大量毒虫和来自暹罗的密信,一举掐断影蝎卫的一条物资补给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余党越过黑水涧,逃到驼峰岭中。
此处地势险要,土匪山寨遍布。
刘翎冉名片上派军中参将大张旗鼓巡边施压,暗地里遣一队善于山地作战的精锐,由熟悉山道的向导带领,绕到后山,里应外合,攻克了几座可疑的匪寨。
扫清黑水涧和驼峰岭一带的影蝎卫,不仅拔掉毒瘤,更缴获了土司和山寨往来的账册,拿到了实证。
亲兵在驼峰岭生擒了几人,带回了营地。
地牢深处,寒意刺骨。
火把燃烧着,没有温度,只是将一切都照得清晰可见,反而更显压抑。
刘翎冉坐在一张木椅上,她面前的五步外,铁链锁着驼峰翎擒获的暹罗小头目,脸上带着惯有的锐气。
没有刑具,没有恐吓。
刘翎冉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足足一炷香时间后。
她的目光平静地像深潭,不起波澜,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压力。
终于,她开口:“你腰间那块骨牌,是暹罗北方山部之物,你的身上也没有种影蝎卫的毒,虽然你为隗泰做事,他用你,倒未必全然信你。”
俘虏瞳孔一缩,手下意识想挪动遮掩住腰侧,但紧紧禁锢的锁链让他无法动弹。
刘翎冉继续说:“驼峰岭地形易受难攻,却有一条隐秘小道通向山外,知道的人不多,你们被抓时,大部分人在正面抵抗,却有人试图从小道溜走,其中就有你。”
“你并非隗泰的死士,你想活命。”
“想活就有筹码。”刘翎冉起身,走近两步,“告诉我,你们每次通过什么方式送补给,接头暗号是什么?”
俘虏咬紧牙关,别过脸。
刘翎冉并不急,她朝旁边微微侧头,和亲兵说了些什么,随后便离开了地牢。
须臾后,铁门再次打开,方才那个亲兵端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大碗,里面是奶白的羊汤,浮着油花和翠绿的小葱,香气霸道地瞬间充盈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紧接着,又是一大碗盖着厚厚酱汁的炖肉,下面是晶亮的大米饭。
俘虏以为这是顿断头饭,咬了咬牙,神色惶恐,却什么也不肯说。
谁知,亲兵面无表情地将饭菜放在这件牢房中央的矮几上,然后坐在俘虏几步之遥的木凳上,拿起筷子,不紧不慢地开始吃肉喝汤。
“吸溜——”
“吧嗒——”
“啊,真香,咱这营里伙食就是好。”
俘虏的喉咙开始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锁链捆住的人别开脸,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已经两日滴水未进了。
咀嚼的声音和饭菜的香气无孔不入,俘虏咬紧牙关。
一顿饭吃了将近半个时辰,亲兵吃得极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偶尔还会自言自语,对炖肉的火候点评一两句。
最后,亲兵端起碗,将碗底的最后一点羊汤喝得干干净净,满足地舒了口气,收拾碗筷。
自始自终都没看俘虏一眼。
临走,他问:“补给方式?接头暗号?”
俘虏闭口不答,眼睛不受控制地瞟向放着碗筷的矮几。
亲兵并未用刑,睨了他一眼便往出走了。
铁门关闭,香气似乎还残留在牢内。
俘虏的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
次日,又到了审讯时间。
亲兵再次进来,依旧没有刑具。
他端着两碗饭,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裹满酱汁的肉块。
“丧爹玩意——你娘没教你吃饭不吧唧嘴?”
亲兵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吃着。
临了,又重复问了那两个问题。
“补给方式?接头暗号?”
第三日,亲兵照例坐在小木凳上吃饭。
俘虏已经无法移开视线,他死死盯着亲兵碗里的饭菜,只剩下被支配的渴望和绝望,意志力开始被最原始的饥饿感啃噬。
当亲兵吃完,例行公事般问出两个问题,俘虏的嘴唇干裂,痛苦地哆嗦着。
“水……饭……”声音微弱沙哑。
亲兵端来一碗清水,放在俘虏触手可及却又差几寸的位置上。
慢慢被耗尽的感觉,远比任何酷刑摧残心智。
就这么看着他,等他继续开口。
“从水路运往码头,用黑鸟传信。”一旦开了口,心里堤坝便溃塌了一角。
亲兵继续问:“暗语?”
“山风送火,柴木满山。”
亲兵面无表情地记录着他所说的信息,然后将清水推到他能够到的地方。
被束住手脚的人贪婪地捧起水碗,如同濒死的野兽。
出乎俘虏一聊地,有人从门外端进来一份热腾腾的羊汤和肉饭,放在他能够到的位置。
“吃吧,少将军说了,肯说话,就有饭吃。”
俘虏几乎是用扑的姿势冲了过去,双手被锁链限制,便直接俯下头,狼吞虎咽起来。
主帐中,刘翎冉看着亲兵送来的记录册,以及最终撬开的口供。
“钝刀子割肉果然比快刀更有效,他交代的渠道和暗号,立即去验证,顺着线索,找到暹罗的联络人。”
“是,将军。”
刘翎冉道:“明日继续这样的方式审,连带着剩余几人,问更深的问题,若觉得没什么价值,直接灌药除掉。”
*
近些日子,萧钰同刘翎冉住在营中,将截获的密信和刘翎冉送来的审讯记录做比对。
同时重点梳理近两年来,朝中、江南各地和南疆的相关官员调动,尤其是那些看似平调,实则安插了“自己人”的变动。
刘翎冉的亲卫从俘虏口中撬出了更多暹罗影蝎卫补给网络的信息。
线索核实后递到了萧钰手里,她开始追踪几笔与南疆平乱、抚恤相关,但最终流向模糊的银子,以及一些通过江南票号洗白的来源不明的大额资金。
这条线后来指向南疆和金陵几个中层官员,以及几家与暹罗背景暧昧,又有资金往来的钱庄。
接下来,便是第一波收网。
不出半月,几家本就靠着灰色生意维持的钱庄迅速周转不灵,信用崩塌。
而后钱庄相继宣告破产,其背后的东家是几位江南豪绅和官员被缉拿调查。
于此,影蝎卫往南疆输送补给资金,洗白赃款的重要通道被彻底斩断。
影蝎卫在落雁关周边及南疆境内的数个重要据点被刘翎冉以雷霆之势接连拔除,尤其是黑水涧和驼峰岭山寨尽数覆灭,关内细作渐渐被肃清,影蝎卫经营多年的暗网遭受重创。
加之提婆珈和隗泰被杀,影蝎卫根基受到前所未有的动摇,南疆部分残存的势力如同见光的虫子,迅速缩回阴影深处,暂时不敢轻易露头。
南疆明面上的骚乱为之一清。
暂时的平静不代表永久的安宁,刘翎冉并未留在落雁关内,而是抓住这难得的喘息之机,亲率一支精锐,开始了队漫长边境线的巡查和加固。
萧钰留在南疆的目的是彻底铲除夜枭在此生存的土壤,让军队的后背足以安全。
就像扳倒一颗毒木,虽无法靠近主干,却能让这棵树逐渐变得孤立,难以获取养分和信息。
夜枭能在大夏南北横行,必然党羽密布。
剪去羽翼的鸟,就只能坐以待毙,迎接慢性覆灭。
萧钰将目光又投向一些品级不高却关键的漕运、驿传和库管,或是近些年升迁异常顺利,人际关系复杂的官员。
通过一些特殊渠道,递往京中,也是在试探朝廷官员们的反应,观察是否有势力回护,从而揪出更大的线索。
南疆内部毒瘤大幅清除,但夜枭仍未现身。
如此凌冽的打击,很可能迫使对方要么彻底潜伏,等待风头过去,要么狗急跳墙,发动更疯狂的反扑。
不论何人,心中都无法松懈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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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战国时期军事家吴起所著的《吴子兵法·治兵第三》
晚安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