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

　　即使是夏日，早晨的太阳也都是温柔的。
　　多年以来的生物钟促使裴明修再次睁眼时，便看见东方天际的柔和曙光。
　　日升日落，一如躯体与精神历经萌芽、成长、成熟、衰败、陨灭的无尽循环，亘古不变。
　　起起落落间充斥着忽嘹亮忽微弱忽尖锐忽压抑的受惊啼哭，在一声声代表不同身份的称呼转变之后，皆归于喉咙里最后一道又轻又浅的呢喃。
　　那是来自尽头的不舍与留恋。
　　郁羲在黑暗的梦境里蓦地生出奇怪的视角，他似乎化身为一条搁浅的鱼，时间不短尚能忍受的呼吸困难之后被一只好心的大手托起送回不远处的海洋里。
　　日照下温暖的水波抚摸每一寸身体，撩拨每一厘肌肤，肆意横行，激起隐藏在深处的体感迸发。
　　郁羲感受到自身的异样，“唰”睁开眼睛。他简直难以置信，“你……你你……你干什么？！”
　　裴明修貌似一脸无辜，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湿漉漉的指尖一路往上在郁羲堆叠到胸口的棉质睡衣上留下清晰的印记，“没干什么。”
　　郁羲下意识往柔软的床垫里缩了缩想要与大早上发情的某人拉开距离，同时两只手悄无声息不露痕迹地提着睡裤。
　　“抱歉，实在没忍住。”裴明修躺回郁羲身边，侧身看着对方的眼睛极亮，“你刚刚在喊我，在你睡着的时候，撒娇一样地喊我。你是梦到我了吗？”
　　郁羲惊醒后头脑一片空白，被裴明修这么一说才想起来他变成鱼的那个春梦，顿时脸涨得通红，“没有……我不记得了……”
　　他反驳完才意识到这两句话似乎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于是立刻岔开话题试图掌握主动权，“你……你都这样了……居然还想着上床！”
　　“小别胜新婚。”裴明修说道，“况且我只是用不了右手，左手还好好的。当然，其他地方也好好的。”
　　郁羲按住再次开始不安分的手，“你需要休息，需要静养。”
　　“和你在一起就是休息。”裴明修一个麻利的翻身将人压在身下，“已经静养几个小时了，是时候开始运动来促进身心健康了。”
　　“这叫动养。”
　　中医认为，动则生阳。
　　同时太阳也是自然界中最大的阳气来源，热烈而灿烂。
　　郁羲被未知的力量召唤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次卧的床上，身边空无一人，浑身无力和未着寸缕让额角青筋不可避免地跳动了两下。
　　他为日后的生活默默担忧了几秒钟便不再细想，拿着手机重新躺下，打算看看有没有未读消息。躺下还没有一秒钟，却直接从床上跳起来，顾不得身上的轻微不适直接从衣柜里拿出衣服往身上套。
　　“我居然忘了！”
　　兵荒马乱的动静从二楼延伸至一楼，最后断在一双错愕紧张的双眸里。
　　裴明修胆战心惊地接住差点踩空从十几级台阶上滚下来的人，“你跑什么？！”
　　“我今天有面试！”郁羲火急火燎地从对方怀里挣扎出来，头都没回地往门口跑，“你在家好好休息！我提前联系了郭哥，他已经到楼下了！”
　　裴明修刚准备问这个郭哥是谁，门“咚”的一声在面前不留情面关上，他径直走到阳台，看见一辆出租车正从大门拐进来。
　　2030年7月27日11：00，是郁羲的第二次面试。
　　再次痛失一百多的穷苦人还没来得及心疼，就在校园里狂奔，卡着时间赶到了候考室。
　　“哥们，你的心真大，这也能卡点到？”一个顶着利落栗子头的男生扭头比了个大拇指，“我劝你跟她们女生借个梳子，好歹弄个能看的发型。”
　　郁羲气喘吁吁，随手抓了两把头发，将额前有点遮眼的刘海往后捋了捋。
　　“参加724副本后第一场笔试的，尾号在2640至2697之间的，一共10个人，都跟我走。”
　　挂着牌子的监考举着一张纸在门口喊人。
　　“谢谢你的建议，但是来不及了。”郁羲朝男生笑了笑，“我得去面试了。”
　　“中午场的第一批也敢卡点啊。”男生直接竖起两个大拇指，“是条汉子。”
　　郁羲笑得苦涩，扯了扯衬衫最上头的纽扣散散热，但他又不敢动作幅度太大，某人还在他脖子上留下了印子，得亏他换衣服照镜子发现了。
　　流程仿照的是曾经使用过的“10+15”公务员面试模式，再加上这是第二次，郁羲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的位置，盯着电子时钟等待看题时间。
　　与此同时，裴明修也在盯着家里的钟表。他已经从生闷气和别扭的情绪里走出来了，男朋友上进是一件好事，他理所应当要无条件支持。
　　但是郁羲的表现让他觉得好像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对方再找不到工作两个人就要去喝西北风了，要不然向来冷静从容情绪很少外露的人不会如此着急慌乱。
　　又过了一个小时，郁羲回来了，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紧张和心虚，“裴哥，我走的时候太急了，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我……我还是挺重的……你单手接我是不是很疼……”
　　裴明修沉默地看着眼前人。
　　浅绿色的休闲衬衣扣到了最上面一颗纽扣，黑色西装裤面料丝滑贴合身形，衬托得双腿笔直修长。
　　再加上怀中一小束诺莎莉白玫瑰，以及略显凌乱的头发和小鹿般明亮的眼睛。
　　郁羲被一言不发的人注视得心里发毛，自知理亏地将花递到对方眼皮子底下，“送给你的。”
　　裴明修没动，只是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为什么突然送我花？”
　　“一方面是因为上午没有认真听你说话，现在表示歉意。”郁羲说道，“另一方面是你生病了，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道歉送花？”裴明修避开花束直接抓住对方的手腕将人拉扯到身前，视觉嗅觉双重盛宴撞个满怀，让他的眸色更加深沉，“这么会？”
　　郁羲顺势搂住对方的脖子，“正好看到一家花店开着，老板刚刚从郊区回来。白玫瑰摘得比较少，这是唯一一束，我就想着送给你。”
　　“喜欢玫瑰吗？我可以把整个露台都改种玫瑰。”
　　“玫瑰很难养的吧，我妈养过一盆月季，没几个月就死了。”
　　“没关系，我来养，你欣赏就好。”
　　郁羲轻轻摇了摇头，“百花争艳更好看，而且现在的露台已经很漂亮了，尤其是侧边的绣球花海。不过最近气温有点高，我问了花店老板说是最好避开太阳直射，要给它们装上遮阳伞吗？”
　　“我记得去年夏天明齐装了，我回头问问他。明齐女朋友喜欢无尽夏，那是他们布置这套房子时种的。去年是移栽过来的第一年，开得不算多，今年倒是一茬接着一茬。”
　　“这是二哥的房子吗？”
　　“准确来说还是我的，基地选址定在附近之后跟风买了几套。前年明齐和颜妍计划结婚就打算送给他们，可是一直有事耽搁了没来及过户，直到颜妍去世，这件事也就彻底不了了之了。”裴明修略微皱眉，“你喜欢这套房子吗？你想以后住在这里还是去其他地方？”
　　“我都无所谓。”郁羲笑了笑，“能住在离工作地点近的地方更好，通勤短方便睡懒觉。”
　　“到时候在你工作的附近买一套，以你的名义。”裴明修说道。
　　郁羲的心脏不争气地剧烈跳动了两下，“帝都的房子啊……”
　　裴明修笑了，“除了二环几套比较好的四合院可能需要我爸出手，其他的我都可以做主。”
　　郁羲突然想起来罗方荀先前天天嚷嚷的“不上班嫁富婆”言论，当时的他嗤之以鼻，现在的他深陷其中。
　　原来不劳而获是这种感觉，原来被包养是这种心情。这世界上有谁能和钱过不去呢？如果有，那很有可能是钱没给到位。
　　裴明修看着郁羲的表情，努力观察和分辨下也没能读懂这位比他年轻了快十岁的小男朋友在想什么，“怎么了？”
　　郁羲回过神来，“没什么。”
　　他收回搂住裴明修的两只手站好，表情纠结中透露着严肃，“就是想了一下，我好想还是不太能接受……被你……包养……这种事……”
　　裴明修身体一震，“这不是包养，是……”
　　他眼神复杂，面上露出些许担忧，“郁羲，我不想逼迫你也不想束缚住你，但我真的很想告诉你。你不用总是和我这样客气，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愿意为了你付出，即使是付出所有。”
　　“因为我喜欢你。
　　“更因为，我爱你。”
　　裴明修说完就看见郁羲眼里的迷茫与不解，在每次表达爱意之后郁羲都是这样。
　　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明白什么叫“喜欢”什么是“爱”。
　　这个薄薄半页纸就可以写尽二十载的年轻人有着干净到极致的履历，就连向来支持他的小姑姑都在沉默地抽完一支细烟之后吐出一句“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合适，不长远”。
　　“你一时兴起可以随时抽身而去，到时候他怎么办？给再多的补偿也弥补不了他被你毁了的平凡人生。”
　　即使裴明修再三强调这绝不是“一时兴起”，但似乎所有知情人士都坚信不疑。
　　包括郁羲本人。
　　“饿了。”他对于这次的表白依旧没有做出什么回复，熟练地转移开话题，“可以吃饭了吗？我好像闻到排骨汤的味道了。”
　　裴明修盛饭郁羲取餐具一同在餐桌边坐下，前者几乎是迫不及待再次续上前一个话题，“婚礼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郁羲嘴里刚塞进一块排骨，一时不知道是快嚼两下连着骨头一起生咽下去还是不顾形象吐出来比较应景，整个人愣住一动不动。
　　“我在更早的时候就见过你。”裴明修忍不住上手捏了一下花栗鼠同款腮帮子，“那个时候你看起来和我最小的堂弟差不多大，我自然不会对一个孩子有太多想法。”
　　所以他当时只是将随风而来被他眼疾手快抓住的鸭舌帽递给那个一路跑过来的男生，在身边人好心劝导“骑慢点注意安全”时，对这个孩子鬼使神差说了一句“逃课更要注意安全”。
　　看起来单纯乖巧的男生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你怎么知道？！”
　　“你说呢？”黑眸锐利深邃的男人反问，言辞冷冽煞有其事，吓得本就心虚的男生落荒而逃。
　　并在和远方停车等待的朋友们团聚后还频频回头看过来，短暂的交头接耳后匆忙离开。
　　时隔多年记起往事的郁羲也是瞪大了眼睛，他直接将排骨吐出来激情控诉，“居然是你！我后来才反应过来那天是星期五！我们就逃了一节马原！望舒也不过是逃了一节专业课和一节水课！”
　　“你看起来太小了，我以为你是初中生。”裴明修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说道，“早知道你是大学生就和你要联系方式了，我之前不喜欢特别白净的男生，觉得过于柔美无力。但你的模样正正好，只让我感受到活力美好，眼前一亮。”
　　郁羲轻“哼”一声，往后躲了躲不让这个破坏了他旅游心情的坏人摸，“我以为你认识我……第一次逃这种重要的课本来就慌……害怕被发现扣我的平时分……你知道我后来复习考试的时候有多认真吗……”
　　“对不起，没想到这就把你吓到了，胆子这么小还学人家逃课。”裴明修笑得极其无奈，“逃都逃了，担心什么？”
　　郁羲不愿意理他，既难堪又生气地扒拉面前白花花的米饭。
　　裴明修收回笑容，“我们那个圈子里像你这样的人很少，后来偶然见到了一个不算特别出名的明星，和他确定关系之后要求他退圈……”
　　他侧身低头，试图观察郁羲躲藏起来的神情变化，“算是谈恋爱，也算是包养吧，毕竟明星的身份不太方便。”
　　郁羲细嚼慢咽将嘴里的米饭吃完，他抬起头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你不必解释太多。况且你这个年纪，没有谈过恋爱我还觉得不可思议呢。”
　　裴明修盯着郁羲看了许久，“我之前一共有三个男朋友。”
　　郁羲安慰道，“裴哥，都是过去的事情，你没必要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去找他们他们也不会来找我麻烦。”
　　“我早就和他们没有联系了。”裴明修说道，“除了第二任在分手之后保持了几年的朋友关系，另外两个断得很彻底。”
　　郁羲若有所思，“朋友有的时候是这样的，关系没有破裂仍然在慢慢变淡。”
　　“你见过他。”裴明修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郁羲回忆失败摇了摇头，“没印象了。”
　　“你见了我两次都不记得，如果你对他有印象那我可就吃醋了。”裴明修笑着说道，“其实你们两个也算是有点缘分。当时郁舒在不远处喊了你一声‘羲和’，于是在你走了之后他说你的名字还挺有意思的，和他的名字正好可以凑上。”
　　“他叫什么？”郁羲好奇。
　　“江海。”裴明修解释道，“江海溪河，各种各样的水域。”
　　郁羲对自己的名字造成的各种事故和故事表示感慨。
　　“可惜不能介绍你们认识了，他已经去世了。”裴明修说道，“几年前还未进基地时我就通过他见过宋憬，他和宋憬也算是沾亲带故，曾经去参加过宋憬妻儿的葬礼。”
　　郁羲一愣。
　　裴明修揉了揉郁羲的头发，“我昨晚送欧阳他们去医院看到宋憬了，自从我认识他以来还没见过他那个狼狈样子，那时我就想起来他儿子过敏去世妻子心死自杀的事情，这应该是他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坎，一个因为工作而产生的小小疏忽导致家破人亡。”
　　郁羲垂下双眸，声音沉闷，“我不知道……我进医院不是他的问题……”
　　“这也不是你的问题。”裴明修手指下移，摩挲着对方的脸颊，“以后别干这么危险的事情了，这次是万幸有他在身边。”
　　“我想这一套救助方案他在心里已经练习好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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