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俞温今天套了件白T，胸前象征性的装饰两颗扣子，小臂搭着浅蓝色水洗牛仔薄外套，额发上梳，露出漂亮的桃花眼和高挺的山根。
　　平时下班直接来基金会，俞温穿的都是较为正式的衬衫和西装裤，风格与从前低调的张扬大不相同，倒是许久不见这样年轻清爽的搭配，郑禾恩眼睛不免微微一亮，又掩饰性的偏过视线。
　　俞温眸光深深，一眨不眨的注视郑禾恩走过来，默数他的每一个步子，却没像往日那样展颜一笑。他伸手想接郑禾恩的电脑包，被避过以后，又抬手打算虚揽郑禾恩，敏锐的察觉郑禾恩背脊僵硬，那手不甘心的悄悄攥成拳头，最终作罢。
　　地下车库停着郑禾恩眼熟的车，但没见司机或者助理任墨。俞温上前亲自替他拉开车门，低声提醒，“系好安全带。”又绕到驾驶座开车。
　　两人许久没有在密闭空间独处，郑禾恩不太自然的调整坐姿，手指拘谨的在膝盖上的电脑包表面轻抚。约会的发起者理应心情雀跃，俞温竟然异常沉默，这让郑禾恩更无所适从。若接下来的事并不往好的方向发展，那一切便能解释的通了。
　　郑禾恩不想表现的太忐忑，只能扭头看窗外，留给俞温一个波澜不惊的后脑勺。
　　俞温全程不发一言，舒缓的车载音乐让郑禾恩的意识在即将到来的风雨前有些昏沉，没发现车子并未驶向任何一个热闹的商圈。直到十几分钟后，高档小区的气派大门映入眼帘，车库横杆竖起，畅行无阻。郑禾恩才警觉的直起身，转头用生硬的语气问，“这是哪？”
　　俞温不答，径自把车停好，“嚓”一声解开安全带。他在微弱的车灯下凝视郑禾恩透亮的眼睛半晌，声音低沉沙哑，“不用这么防备我，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见郑禾恩似舒出一口气，无奈道，“跟我来吧。”
　　这回轮到郑禾恩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从车位旁的电梯直达顶楼，再穿过一截拱形欧式走廊，俞温用卡刷开厚重的房门。
　　入目是宽敞明亮的客厅，家具极简，空的仿佛能听见回声，然而落地窗被繁华的城市夜景填满。视线从旁穿过玄关木质的衣帽架和鞋架，隐约可见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上堆叠大小酒瓶和玻璃杯，灶台摆满分装在盘子里的各色食材，随时可以开火做饭。
　　俞温翻出一双崭新的拖鞋，弯腰放在郑禾恩面前，等郑禾恩的双脚都安放入内，才直起身带他简单参观，“刚搬进来不久，东西不多。” 主卧的主色调还是温馨的米白色，中央放置一张大的惊人的床，落地窗前有一张毛绒绒的地毯和台灯，次卧摆了小桌椅，书房风格很板正...
　　总有种难以言表的怪异感牵动郑禾恩的心。这本应该是一个低调奢华的、生活气息尚不浓郁的“单身公寓”，却随处可见成双成对的东西，一个开封一个原封的陶瓷杯和毛巾，并排的两盏台灯和两张办公椅，连脚上的拖鞋也是...
　　郑禾恩心里堵得慌，说不清是酸是苦，面色不咸不淡。俞温以为他饿，便让他在沙发上休息，自己进厨房忙活。除几样蔬菜外，其余已经是半成品，稍稍加热和调味就开饭了。
　　两人在吧台面对面落座，俞温往两个高脚杯里倒上青色的葡萄汁，算作酒，递给郑禾恩一个，飞快把自己的杯口凑上去一碰，“欢迎你来我们家。”后面三个字含糊罩在嘴边的杯壁里，郑禾恩没有听清。
　　在俞温灼热的目光中，郑禾恩将几道菜一一仔细尝过，搁下筷子由衷称赞道，“真的很好吃。”
　　俞温这才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郑禾恩等了许久没有后文，只看俞温埋头夹菜，口中的味道竟慢慢淡如嚼蜡。俞温今日一定是有话要说，可越沉默，越欲言又止，悬着的石头久久不落地，气氛便越压抑，越让郑禾恩不安。
　　认真算起来，这是郑禾恩和俞温待过的第三个家，人们都说事不过三。郑禾恩其实隐隐有猜测，当他坐在沙发上俯瞰城市的时候，当他无意识凝望玻璃上俞温忙碌的倒影的时候，也许就已预感到这可能是两个人的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也许是俞温将要放弃，和另一个人迈入新的生活。而他以后可能再也不会拥有这样温馨的家，再也不会遇到一个伤他至深，又愿意为他付出很多很多的人了。
　　他回想起曾拥有的心动与心痛，爱意与情潮，恼恨与无力，也许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另一个人给予他，分享他，带他感受世间种种情绪。他其实还算年轻，可早已经不相信，是俞温一度让他重新相信，又将其夺走。从今往后，他确信自己失去相信的能力。
　　郑禾恩心里一阵空虚，大风呼啸而过，吹开纸糊的心扉，有种撕裂般的疼痛。他应该为俞温不再纠缠而高兴，这不是他一直以来希望见到的吗？可为什么仅是设想这一刻的来临都让他这么难受？他在为自己悲哀吗？他躲过，逃过，还是要在最后一刻彻底堕落认清现实吗？
　　郑禾恩看不见的地方，俞温把手探进裤子口袋，捏紧一样事物，又松开，又捏紧，来回几次，最后下定决心，拿出来轻轻按在桌上，慢慢推到郑禾恩面前。
　　“其实今天叫你来，是想说这个。”俞温的神情糅合紧张与期待，“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收下它。”
　　郑禾恩蓦然从情绪中惊醒，脱口而出道，“俞温，不行。”
　　俞温酝酿已久的话被一口回绝，脸色一下沉了，兀自压抑失落和失望，颤声道，“你不看一下是什么吗？”
　　郑禾恩的喉结上下滚动，决定要给自己一个答案，一点点将手伸向那个扁平的牛皮卡套，抽出来一瞧，和俞温刚刚打开房门的卡一模一样。他一把将其塞回去，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抬头，“这是...”
　　“这里的钥匙，你随时可以来。”俞温露出一个十分苍白的微笑，重新聚拢一丝希冀望向郑禾恩，明白他能听懂话里的潜台词。
　　片刻后，郑禾恩苍白着脸咬牙拒绝，“我不能接受。”明明心跳快的连手指尖都发麻。这一幕他从未想过，或者说他心底想过，却根本不可能承认。他勉强在被冲击的快要混沌的神志中凝聚残存的理智，逼迫自己狠心绝情，要把卡片推回去。
　　俞温一掌强硬的覆在他的手上，提着一口气，不容他推拒，“不管怎么样，你先留着。”他加一句，“这是我的心愿。”
　　俞温最懂如何戳郑禾恩心窝子，一句话堵的郑禾恩哑口无言。郑禾恩的手一寸寸软化，逐渐能够感觉出卡套的纹理和温热。
　　俞温把他的手提离桌面，顺手指摸到指尖，再用自己的手指微微分开他的指缝，想让双手十指交扣。
　　“不要得寸进尺！”郑禾恩忽然疾言厉色，一把抽回手。熟悉他的人应该清楚，这是他崩溃前最后的铠甲。他对俞温温柔，就是对自己残忍。
　　俞温的手指猝然离开，仍想在空气中挽留余温，他眼里漫溢浓浓的受伤，又不得不摆出一贯装乖的神情，“禾恩，连这么一个心愿都不愿意满足我吗？”
　　“你到底有几个心愿？”郑禾恩举起那张卡片，单手抱胸，呼吸有些凌乱。
　　“很多很多。每一个都和你有关。”俞温声音克制的低低的，但有掩藏不住的柔情。
　　郑禾恩又快招架不住，搜肠刮肚，垂头囫囵说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了，俞温...我没有什么能还给你的，真的...我们不合适，我说过的，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承认不告而别是我的错，我知道你现在...你现在想弥补之前那些或者别的什么...不重要了，都过去了，真的...如果你需要我补偿你什么的话，我会做到的，可除此之外，我真的给不起...”
　　只听“砰”一声，俞温一拳砸在大理石的吧台上，让搁置的筷子发出清脆的掉落声。
　　郑禾恩明显被吓了一大跳，不知所措的看着他，眼里充满惊恐。
　　我做了什么啊...俞温在内心嘶吼，不是的...不是的...你别怕...他无声的崩溃的苦涩的喊，我不想要任何补偿，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想重新拥有你...
　　原来有些裂隙是无论怎么修补都无法复原的吗？
　　半晌，他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对不起...我失控了...我...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你放心，好吗...”
　　郑禾恩一瞬受惊过后，出乎意料的很快平静下来，适才的无措已在这一吓后荡然无存。他声音清冷干净，说出最不留情面的话，“俞温，这不是喜欢，也不是爱。占有和执念是划等号的。你只是放不下当时的那点欢愉罢了。你今后的路还很长，还会有别人值得你好好爱，那个人...不是我。”
　　不是的...我不是这样想的...郑禾恩心里的难受劲儿一股股涌上来，眼眶胀得发酸，把虚软的手掌攥了又攥。
　　俞温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这么窝囊，他无力反驳，根本不知道从何反驳。他面前似乎有很多路，可每一条路的尽头都站着一个郑禾恩的影子，他不明白为何自己能如此笃定，但他知道这辈子再也不会更爱另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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