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无骇的面色有些异样，随后立即半跪于地。
　　若敖一脸的愠怒，但也只能跪下。
　　妙缘回头，是那日来看过他、额心有魔封的女子，她挡着无骇与若敖，不让他们看见妙缘手中的魔符。
　　“不用符，我就只能与群魔开战，我不想进行无谓的战斗。”
　　“我送你出去，我身上的霓裳可以挡住魔祟。”
　　妙缘毫不怀疑地跟着她走了。
　　若敖想追，无骇拦住了他，“息霜让我来找你。”
　　“她怎么这么多事啊！”
　　无骇意味深长地说，“你就不该抓他。”

　　有无相生之境。
　　这段时日以来，玉逍遥名副其实地过上了逍遥的日子。
　　每天睡到自然醒，饮过风露就看书，要么四处闲逛，午后去找妙玄，谈玄，论理，抚琴，弈棋。
　　不是他不想一起来就去找妙玄，而是午前妙玄永远在睡觉。
　　妙玄说他已经是不染天起得最早的人了。
　　睡，在不染天无为境是最根本最重要的功课。这件事决定了根基的深度，修为的厚度，以及所修之道究竟正不正宗的问题。
　　如果睡累了，就再睡一会儿。
　　玉逍遥微笑，“谪仙，你说的都对。”
　　妙玄不接这话。
　　有那么一两次，妙玄睡得太过分，一睁眼就看见玉逍遥，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玉逍遥继续微笑，“见你睡容好看，不忍心叫醒你。”
　　不予理会。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玉逍遥已经摸熟了妙玄的性格，他欣赏妙玄刚正的那一面，尽管两人在很多事情上的看法截然不同，时不时地就会争论起来。
　　无妨，争论是好事。罕有人能与他争论。
　　那日两人弈棋，妙玄杀得太狠，玉逍遥不由得叹道，“妙玄君啊，你作为一个修道之人，不应该这么凶残，把我的杀气都逼出来了。”
　　“力所能及，全力以赴，有什么问题。”
　　“有。”
　　妙玄抱臂，“洗耳恭听。”
　　“我们所下之棋，只是游戏，但棋这种东西，实质是一种意象，你可以把它当成是两种力量的对抗，但力量并不在下棋的人，而是他操纵的棋子。”
　　“我不认同。弈棋是双方智谋的对抗，棋子只是工具，力量在弈棋的人，不在棋。”
　　玉逍遥笑了，拂去满盘棋子，“那现在怎么下，别跟我说用讲的，即使用讲的，仍然是‘棋子’在执行相互厮杀的任务。”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拂掉棋子时，妙玄真君有一瞬间的恍惚。
　　“棋子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自己有力量，也不知道自己被操控，棋子们本来是同类，却被弈棋之人巧妙地划分成不同阵营，为满足弈棋之人的利益残杀彼此。”
　　妙玄目如电光般看了玉逍遥一眼，“逍遥，你居心不良。”
　　玉逍遥笑了，“我怎么居心不良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暗示什么吗？”
　　“我洗耳恭听。”
　　“这世上只有一种不幸，就是愚蠢，如同这些棋子，只配被弈棋之人摆布。”
　　玉逍遥打断他，眼底闪着一丝寒星，“那你认为这件事正义吗？”
　　妙玄沉默了一下，“不正义，但这是棋子的选择，它们选择了不思考、人云亦云，选择了短期的利益，选择了不为自身遭遇的不公而反抗，选择了保持沉默，就选择了被利用、被摆布的命运。”
　　“非也，”玉逍遥轻声说，“棋子是不能选择的，弈棋者不会给他们选择的余地，因为弈棋者需要棋子来实现他们的目的，”他慢慢地说，“很多时候，你以为的选择，是别无可选。如商鞅‘利出一孔’的政策，除了建立军功，其他活路全部堵死，你觉得百姓有得选？王侯将相是怎么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杀人放火富贵终，修桥补路贫贱死’，为什么总是这种人能爬到苍生头上，成为位高权重者，吸尽天下的血？不觉得这是一种悲哀吗？百姓在战时流尽血泪，在和时辛苦劳作，究竟为的是哪些人的福祉？这些人配吗？”
　　“你的想法太一厢情愿了，我不认为百姓全是无辜的，都是人，他们的本质与王侯将相并没有不同，当他们处在王侯将相的地位时，不会更加高尚。”
　　“妙玄君，你过于愤世嫉俗，一个人的身份可能会改变，但规则是永远必须有人被愚昧，被操纵，被侮辱，被损害，被压迫——以供养另一批人的贪欲，这是不对的。此外，人与人的区别非常大，有人为了一己私欲可置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有人为了天下芸芸众生虽九死亦不悔。既然前者可以结成利益体对百姓敲骨吸髓，为何后者不能团结起来制衡这帮垃圾呢？”
　　妙玄冷笑一声，“在我看来，你的想法仍然是一厢情愿，天下人要么不需要救，要么不配被救。”
　　尽管对妙玄的愤世嫉俗早有领会，玉逍遥仍然大吃一惊，“何出此言？”
　　“被压迫者可以反抗，自立者，人恒立之，自助者，天助之，如果被压迫者有反抗的意图，还值得去救，但我绝不会可怜那些自己什么都不做、只巴望着别人去救他们的人，他们当中的某一些，甚至会在你救他们的时候，把你出卖给他们的主子——人天性慕强，谁赢他们站谁，却忘了，他们站谁谁赢，因此懂得拨弄人心者，永远是权力斗争的胜利者。我对愚蠢之人无话可说。”
　　“妙玄君，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你那般的勇气与力量，游戏规则是弈棋者制定的，处于规则中的苍生，他们的每一个个体都太弱了，如果没有人将他们强有力地组织起来，他们就是一盘散沙，根本无法对抗弈棋者，而更可悲的是，有时将他们组织起来的人，只是一个新的野心家。游戏规则不改，苍生不幸的命运不会改变。也许将来会有一个没有任何人会被压迫的世界，会有一批人真的把最底层百姓的福祉当作理想去斗争，也许那个时候，已经没了底层这个说法……但在我的有生之年里，看不到这样的未来，也无法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只能着眼于当下，所以我需要你。”
　　妙玄加重语气，“需要我？”
　　“上天赋予一个人力量或是智慧，不是让他用来满足自己的野心与欲望，而是让他去帮助不幸的人——”
　　这回换妙玄打断他，“逍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是出世之人，我可以为了苍生斩妖除魔，因为在妖魔面前，我承认，他们太弱了，但世俗之事，”他几乎是冷血地说，“与我无关。”
　　玉逍遥却笑了，“你是不是挺讨厌俗人的？”
　　妙玄正要说“是”，看了看玉逍遥，又闭了嘴。
　　玉逍遥心领神会，“我不是说不过你，”他看着妙玄笑，“我只是喜欢听你说话。”
　　把你辩倒了，你不理我了怎么办。
　　对这种撩他的话，妙玄是不会接的。
　　玉逍遥会心地笑着，站起来，“天色不早，我回去了。”
　　“今天你输了。”
　　“终局未到。”
　　“你大势已去。”
　　“我能力挽狂澜。”
　　妙玄真君过目不忘，听了玉逍遥这话立刻将棋子一一摆回。这件事让他再度恍惚了一下。玉逍遥已经走远了。
　　“我复原棋局了，看你明天怎么力挽狂澜。”
　　玉逍遥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挽回来你怎么说——啊呀——”他一声惨叫，极为惊悚。
　　妙玄吓了一跳，赶紧追过去。

　　通往竹屋的路上忽然出现一片虚无，仿佛把整个空间劈成了两半，玉逍遥踩空了，还好随手抓住一根竹。
　　妙玄惊住了，一动不动。
　　玉逍遥难以置信地喊，“妙玄君，先救命再惊讶，成不？”
　　妙玄拉他上去。
　　死里逃生的玉逍遥发现此时妙玄的脸色极为恐怖，他的手甚至在发抖。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突然以头撞柱，额角立刻溅血。
　　玉逍遥大惊失色，赶紧拦着，“你怎么了？！”
　　妙玄痛不欲生，他知道出现这种情况肯定是师尊撑不住了。
　　都这个地步了，师尊竟然还不解开有无相生之境？！
　　不，他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可能，师尊恐怕已经失去了收回有无相生之境的能力，只能任由它消耗自己。
　　思及此处，妙玄心痛至极，喷出一口血来。
　　玉逍遥颤巍巍地问，“尊师……是不是出事了？”
　　他知道妙玄有着很重的心事，而且只要提到道法天尊，妙玄的脸色就不对，但又不像是对师尊有情绪。
　　不仅如此，道法天尊在妙玄心中的地位极为崇高，常常给玉逍遥一种“需要斋戒沐浴三天、才有资格说出‘道法天尊’这四个字”的感觉。
　　妙玄的心事肯定和他师尊有关。
　　至于到底是什么——
　　他也不敢猜，他也不敢问。
　　再加上这么长时间道法天尊都没出现……
　　“我该死……”妙玄自言自语道。
　　“别冲动，”玉逍遥赶紧安慰他，“这个情况不是最近才出现的。”
　　“你说什么？！”
　　“我刚来这里时，就碰到好大一片——”
　　他忽然觉得妙玄要昏过去了。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简直在吼。
　　“我、我哪儿知道这个情况是不正常的啊，这儿就没有什么地儿是正常的——”
　　妙玄努力克制着自己，“你还碰到了什么不正常的情况？”
　　“……你脸上的符文有时忽然没那么显眼了算吗？”
　　妙玄差点掐死他，“为什么不早说！！！”

　　妙玄留下一句“别烦我”就开始打坐。
　　我哪儿敢烦你。惊魂未定的玉逍遥喝着风露压惊。现在竹屋已经过不去了，他喝的自然是妙玄真君的份。
　　赶紧多喝几口。
　　妙玄的表情看来极为痛苦，也不知道是打坐本身很痛苦，还是他情绪不稳。
　　栖风漱露阁盈盈摇晃，外间下起雨来。
　　玉逍遥望着雨中的夜景，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雨水。
　　他一颤，接到手中的全是血，身后猛然传来某种金属被砍断的声响。
　　他回头，妙玄真君伏在地上，不断地吐血。
　　他吓得赶紧扶着他，想让他也喝一口风露，然而妙玄真君抬起脸来，露出一个妖异的笑，看得他心头一颤。
　　妙玄满脸是血，面上有符文形状的伤痕，深得让人触目惊心。
　　就像他用自己的血抹去了道法天尊的道戒。
　　“我现在要破师尊的有无相生之境，”他恶狠狠地说，“请上去把飨乐抱过来。”顿了一下，“飨乐旁边放着一卷书，你不要看，一并拿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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