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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罗场
阮峥在云府住着。
没几天,洛云桢将瑞王爷请来了。
面对云乔的釜底抽薪,他没有正面抗衡,表达不满,而是另辟蹊径,将瑞王爷也拖进战局中。日后大家整整齐齐待在一块,何愁没有热闹看?谁先破防,谁先输棋。他先斩后奏将人请进来,事后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尽管云乔颇有微词,也没法将一位王爷赶出去。
洛云桢看着云乔脸上阴霾,平静反问:“公主是舅舅请来的客人,王爷是我请来的客人。有何不妥?”
瑞王爷道貌岸然,一本正经朝云乔行揖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长安时,皇兄提点过,让我照看永宁。如今她眼睛不便,听说二爷请了名医为她诊治,我始终放心不下,故而今日不请自来,冒犯之处还望二爷见谅。”
云乔差点被他们两个气死。
厅内预备中饭。
仆从上菜,三人相对无言。
云乔坐在主位上,洛云桢与瑞王爷位列左右。他一言不发,仿佛被两个歹徒夹持,喝茶的时候手指攥得发白,心里按捺着火气,极度不爽。左看觉得外甥翅膀硬了,居然敢算计自己。右看瑞王爷……根本不想往右看,他看见那张脸就烦。当初两人决裂的时候谁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再见,而且还是在饭桌上,当着小辈的面。
云乔简直想一巴掌把他扇出去。
时过境迁,有些事再难忍也得忍下。
洛云桢不晓得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隐隐猜出点什么,没法当证据,只能用舅舅的反应来验证。云乔知道他存的什么心思,面子得勉力维持,至少不能让小辈看笑话,眼下发作毫无缘由,瑞王爷装得煞有介事,仿佛他们才认识,初次登门,还带了见面礼。虽然见面礼云乔让人转手扔了,但现在显然这个人没法扔出去。
洛云桢继承了他招待永宁公主的做派,席面上谈笑自若,仿佛招待贵客。瑞王爷应对自如,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洽谈甚欢。云乔定在中间维持着良好修养,但眼神中不耐烦已经毕露无遗。瑞王爷好几次瞥见,怀疑自己再说下去,他可能会把桌子掀掉。
三个人不尴不尬僵持着。
外头忽然来了个人,通传说:“二爷,表姑娘到了。”
云乔心浮气躁,想说什么表姑娘,视线扫过边上的洛云桢,忽然想起什么。
洛云桢立即觉得大事不妙。
云乔脸色渐渐缓和,心想有戏看了,道:“请进来。”
小人退了出去:“是。”
一会儿,脚步声蹦蹦跶跶,由远及近,远远瞧见一团橙色襦裙,小橘子成精似的活泼鲜亮。眨眼功夫溜到了众人跟前,显出原形,竟是位豆蔻芳龄的小姑娘。她下了马车便一头扎进府里,跑得急切,提着裙摆气喘吁吁,抬眼见到屋里的人,羞得脸霎时红了。她忙停下整理仪容,朝云乔敛衽行礼,娇声道:“谣儿见过舅舅。”
云乔往后头扫了一眼:“你爷爷呢?”
云谣脸红扑扑的,回道:“在后头呢,我先赶过来了。”
云乔:“用膳了吗?”
云谣摇了摇头:“还没有。”
云乔递了一个眼神,下人当即会意,添了碗筷,服侍表姑娘净手喝茶。云谣脸红扑扑的,呼吸尚未平定,眼珠子咕溜咕溜乱转,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听说云桢哥哥回来了……云桢哥哥!”眼睛惊喜抓住洛云桢,定在他身上。
瑞王爷意外看向洛云桢。
洛云桢:“……”
“云桢哥哥!”云谣上前挽住他的手,占据边上的座位,快乐道:“你终于回来啦,谣儿好想你啊。自从你走了之后,我就一直等你回来。爷爷说你不会回来了,我才不信,以为他在骗人,还揪他的胡子。现在你真的回来啦!”
洛云桢半身不遂,想要抽出自己的手,“你是,云谣吗?”
云谣惊讶地张大眼睛,袖子抓得更紧:“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小时候常来云府,和你一块玩,你还教我写过字呢。我把你写过的字裱起来,挂在闺房里,日日欣赏模仿,现在学得已经有八成像了,你要去看看吗?”
小时候的事情,洛云桢基本上都记得。他记忆里是有个爱哭鼻子的小妹妹。但那时候她才凳子高,连笔都不会拿,女大十八变,和现在的模样完全没有相似之处。他倒是诧异她居然能认出自己。
他七八岁写的字,她现在才学到八成像。
勤奋程度可见一斑。
洛云桢不知道该夸她点什么好,未免说违心话被雷劈,只好略过去,干巴巴道:“想起来了,你都长这么大了,你那时候很喜欢哭。”
云谣以为他一直记挂着自己,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亲昵无间握住他的手,几乎要十指相扣:“云桢哥哥,你还记得我呀。你不知道,不仅是你的字,我还收藏好多你的画,全部挂在家里。你这次回来,应该不走了吧。你能教我画画吗?”
洛云桢如临大敌,当即抽身从椅子上起开。
云乔在边上看热闹不嫌事大。
瑞王爷忍俊不禁,凑过去跟他说悄悄话:“这是青梅竹马?”
云乔目光平视前方,没有丝毫波动,冷冷道:“我并没有允许你跟我说话。”
瑞王爷:“……”怎么这么记仇,连说话都不许,还要经过他允准?瑞王爷实在是服了他了,心想这人怎么脾气一点都没变,简直蛮不讲理,想说点什么表达抗议,云乔却扭过头,朝后面的人道:“菜上齐了吗。”
下人道:“上齐了。”
云乔看热闹不嫌事大,不假思索:“去请公主来用膳。”
下人应声退下,去请公主:“是。”
吩咐完,云乔回过头,望向如芒在背的洛云桢,似乎对他站着的动作感到困惑,道:“站着做什么,你难道也是客,需要人请你坐下。”
洛云桢看了看云谣,有些发怵,想要换个位置。
云乔若有所思,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长大了,不愿意坐在舅舅身边了。”
洛云桢被话堵住:“我……”
“怎么会,”云谣以为云乔伤心了,赶紧把洛云桢拽下来,满脸真诚,“舅舅最好了,舅舅是世上最好的舅舅。我们以后天天陪舅舅吃饭。”
云乔摸摸她脑袋,心情轻松不少,和颜悦色道:“还是谣儿好,逢年过节还知道来看望我这个孤寡老人。某些人一走了之,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一回来便同我怄气。”
瑞王爷听着心头一紧,突然插话:“那不是你让我滚的吗?”
云乔的笑僵在脸上:“我没跟你说话。”
洛云桢:“…………”
阮峥一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只有云谣还坐着,没有反应过来,一口一个云桢哥哥,指着盘子里的板栗烧鸡说我想吃那个。娇滴滴的声音把阮峥吓了一跳。她身形晃动,扶了老嬷嬷一把才站稳,还以为梁青野来了。
瑞王爷正因为说错话尴尬,忙拉开椅子招呼她坐下,“来,永宁,坐这。”
阮峥听到他的声音,更纳闷了,心想这是什么情况:“皇叔怎么来了?”
瑞王爷:“来看你的,看你在这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
他为谁而来显而易见。阮峥心里一清二楚,没有煞风景戳破什么,在他边上坐下,配合陪他演叔侄情深。瑞王爷为她热切说:“我介绍一下,坐在云桢旁边这位,是云家的表姑娘,云谣小姐。”洛云桢正在挪位置,被被这一句话钉死,动弹不得。
云谣观察阮峥的眼睛,好奇打量她:“你便是公主吗?”
云乔道:“不得无礼。”
云谣收回不礼貌的视线,眨眼笑了笑,道:“我听说,公主殿下国色天香,有沉鱼落雁羞花闭月之貌,动若柳扶风,静若空山月,是个绝色美人。今日亲眼所见,觉得与传闻中有些不一样。”
阮峥听到这么一大段话,分辨出她嗓音与梁青野存在差别,两人不是一个人,很快放下心来。拜梁青野所赐,她听到娇滴滴萝莉音就脑仁疼。这位云谣小姐不知是云家哪房表亲,这么有意思,大周就她一个公主,上来一顿捧杀,然后留下耐人寻味一句结语,明褒暗贬,说她名不副实。
“姑娘可能听错了,”阮峥并不介意她说了什么,只觉得她消息未免太闭塞,对公主有所误解,笑道:“传闻中的公主,杀人不眨眼,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打人,怎么会是个弱柳扶风的美人呢?”
云谣诧异地瞪大眼睛:“那我听说的那个人是谁?”
阮峥心说我怎么知道,一下子想到秦斐然:“我认识一个人,很符合你的描述。”
云谣心生好奇:“她是什么人?”
阮峥笑了笑:“在我府里,有机会引荐你们认识。”
“在长安啊,那算了。”
“离姑苏是有点远。”阮峥以为她嫌远。
“对啊,好远好远,我以前一直想偷逃出去,跑去长安找云桢哥哥,”云谣眼睛亮了起来,话音渐渐上扬,百灵鸟一样活泼雀跃,转向洛云桢,“可是现在云桢哥哥回来啦,我不用去找他,也就不用去长安了。”
阮峥终于明白她进来时,大家为什么要站起来,现在又为什么沉默寡言,只低头吃菜。场面如此修罗场,无论说什么,都只会将气氛推向焦灼的深渊。她咂摸出一点意味,决定耐下性子,看看这小丫头还能说出点什么来,笑着说:“哦,是吗?”
云谣说起来一肚子委屈,撇嘴道:“可不是,我爷爷还打我呢。”
阮峥一脸凝重:“爷爷怎么这样呢?”
“就是嘛!爷爷太过分了!”
云谣简直要将她引为知己,气鼓鼓地攥紧拳头:“我就是因为想云桢哥哥,想的睡不着觉,才动了去长安找他的念头,我有什么错呢?”
阮峥手敲着扇子,与她同仇敌忾,点头:“当然没有错。”
洛云桢起身为阮峥舀了一碗汤,实在听不下去了,插进来说了一句:“吃饭吧,菜都凉了。”
云谣见状忙端起碗:“我也要喝鸡汤,云桢哥哥。”
洛云桢生无可恋,向仆人示意:“帮表姑娘舀汤。”
阮峥笑了:“哥哥不帮妹妹舀一碗吗?”
云谣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写满期盼,附和道:“是啊是啊!”
洛云桢:“……”
杀了我吧。
云乔隔岸观火,看他捉襟见肘,也有难以招架的时候,觉得永宁公主也是个妙人,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开怀。瑞王爷捂住额头,撑在桌上,忍住想要狂笑的冲动。一顿饭还没开始吃就已经精彩纷呈,令人拍手叫绝。
当事人一无所知,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造成了怎样的后果,一心扑在洛云桢身上。云谣没有得到云桢哥哥亲手舀的鸡汤,但是不气馁,反过头来为洛云桢夹菜:“哥哥,吃个虾饺,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吃水晶虾饺了吗?”
洛云桢盯着阮峥的表情。
云乔火上浇油,也为他夹了一筷子虾饺,“是啊,你喜欢吃的,难为谣儿这么多年还记得,多吃几个。”
洛云桢终于明白什么叫骑虎难下,被架在火上烤是什么滋味。他坐在那,只想挖开地把自己埋了,后悔当初为什么想不开,非得跟舅舅作对。他请过来的瑞王爷没有发挥任何作用,被舅舅一个眼刀镇住,平常话那么多,这会却惜字如金,甚至还在边上幸灾乐祸,笑得快趴下来。
洛云桢破罐子破摔,夹了一把韭菜往云乔碗里送,道:“这么多年,舅舅也辛苦了,也多吃点菜。”云乔正要拒绝,却被人抢先开口。
“他不喜欢吃韭菜。”
瑞王爷正好看见,善解人意,截下了那把绿油油的东西。
洛云桢对此不无困惑:“王爷怎么知道我舅舅不爱吃韭菜?”
云谣左看看右看看,没体会到他们们话里话外的机锋,顺着洛云桢的话头,被带偏注意力,开始留神云乔和瑞王爷,奇怪问:“舅舅和王爷是旧相识吗?”
洛云桢顺势想了想,开始回忆:“我小时在家,并未见过瑞王爷,只是记得有一段时间,舅舅教我点茶,总是心不在焉。兴许是因为外头总有人往池子里扔石头,也不知道是谁。那些天我课业很轻松,因为舅舅被绊住了脚,到点便走了,晚上也没有检查功课。约莫是碰着什么有趣的事情,每天早出晚不归的。外祖父还以为舅舅在外头交结了狐朋狗友……”
瑞王爷看着碗里的韭菜,目光一动,想要问点详情。
桌子下的脚突然被踩了。
他吃痛,脸一抽,话咽回了肚子里。
阮峥见瑞王爷的表情有鬼,不由得凑起热闹:“说到这,我忽然也想起来,在我小时候,皇叔也有一段时间……”
瑞王爷瞥见云乔脸色,心里咯噔一下,忙打断她的后文:“你想起来什么,你住在宫里,我住在王府。我那段时间在干什么你怎么知道?”
看戏的换了一波人,变成瑞王爷和云乔被架在火上烤。阮峥觉得这个饭局无比有意思,可以载入史册,好整以暇道:“我没说我知道,我就是随口一提。那段时间没看见皇叔来宫里请安,太后还替皇叔物色了一个王妃,是太傅的孙女。可惜皇叔不在。”
“什么王妃,什么时候。”瑞王爷强烈怀疑她在胡说八道。
“中秋之夜。可惜了,皇叔不在,所以错过了。”阮峥说的煞有介事。
“说到亲事,”洛云桢顺着话头往下接,决定将水搅得更浑,“我想起来,舅舅当年……”
两人一唱一和,成功拉出一段没人想提起的陈年旧事,让这顿饭吃的尴尬无比,所有人都想起身离席,只有云谣懵懂无知,被牵着鼻子走,是个十足的好奇宝宝,什么都想知道,眨巴眼睛不停追问:“舅舅当年怎么了?”
洛云桢:“舅舅他……”
云乔终于忍无可忍:“食不言寝不语,吃饭!”
洛云桢面无表情,心想,我早就让大家吃饭了。如果一开始都闭嘴,何至于互相伤害。大家安静吃了一会儿,各自无话可说,草草离席。瑞王爷走到路上忽然醍醐灌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后知后觉,“太傅哪里有孙女,只有一对双胞胎孙子!”
阮峥道:“哦,那大概是我记错了。”
瑞王爷义愤填膺,震惊道:“你记错了?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阮峥想了想,歉然给他鞠躬:“那我帮皇叔去跟二爷解释解释。”
瑞王爷气得捂住胸口:“……”
解释什么,解释个棒槌!
那不是欲盖弥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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