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故梦

　　强行撕裂结界，反噬之力巨大，公鸡的身体四分五裂，躯壳内神识在坠入深渊之前，通过落地的头颅死犹未闭的眼睛，望见不远处那本应趁机逃脱的黑影竟向着自己飞来。

　　法力凝成的剑刃从天而降，如雨点般密集。黑色斗篷被飓风掀开，露出一张乌青可怖、没有双目的山妖面孔。

　　它明明只要调转方向，投入近在咫尺的出口漩涡之中，就能躲开所有攻击，逃出生天。

　　可是它没有。它义无反顾地扑向公鸡碎裂的身体，将那里来不及撤走的生魂护在身下。

　　降魔剑阵洞穿了它的躯体，经年封印破开，迸发出刺目强光。

　　苏耐分明看见，山妖灰飞烟灭之前，从它体内释放出了无数只冰蓝色的灵蝶。

　　解除禁锢的小精灵，成群舞动在昏暗天地间，哪怕逃不过化成灰烬的结局，也要在最后织就一幅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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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回溯，返还久远的从前。

　　小男孩一觉睡醒，屋外下着小雨，母亲留给他的礼物在房间里四处飞舞。

　　那是数十只以灵山仙气凝成的蝴蝶，时而分散，时而聚拢，组出变幻莫测的景象来。

　　他伸出手去抓，指尖碰到的化为点点微光。它们扇动翅膀，翩然散开。有一两只躲避不及的被收入掌心，触感冰凉如水。

　　男孩从指缝中窥视，没有在狭小黑暗的缝隙里看见什么，但他坚信自己捉到了蝴蝶，不敢松开一探究竟，怕蝴蝶飞掉。

　　窗外，细雨停歇。他开心地举着小拳头，蹦蹦跳跳出门去，想要把抓到的灵蝶拿给母亲看。

　　见惯了雾霭氤氲，霡霂迷离，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雾胧秘境的天空放晴。

　　灿烂阳光将他双眸染得明亮，几乎从未有过的春意随轻风拂过他眼中这片天地。

　　蒸腾而起的温暖更烘托几分欢快，男孩听见母亲的呼唤，笑得更欢，跑得更快。

　　他循声下楼，不小心一脚踩空失去平衡，马上就要摔，千钧一发之际，有人赶来抱起了他。

　　不是母亲，是个男人。

　　“小洛。”男人唤他，声音温和好听。

　　男孩怔怔地仰望，这个人的面孔令他感到陌生，但他立刻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份。

　　母亲满是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催促着，男孩却迟迟不肯张口，那个称呼令他羞于启齿。

　　他忽然想起手中的蝴蝶，把攥紧的拳头举到男人面前，摊开手掌。

　　掌中空空。蝴蝶兴许是逃走了，又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抓住。

　　男孩大失所望，鼻翼一酸，放声大哭，却听到抱着他的男人柔声道：“小洛乖，不哭，你看。”

　　于是他抹去泪水，睁大眼睛，看到男人将右手递到他面前。

　　一只美丽的灵蝶就落在他右手食指上，薄翅翕动，粉末似的光点纷纷扬扬洒落，赠予他只属于童年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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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栎阳城外，茅草屋中，苏耐睁开血丝遍布的双眼，颤抖着苦笑起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为什么风歧囚禁了他而迟迟不动手，为什么被封印的他能够重伤风歧逃出雾胧……

　　多年疑惑解开了，答案却无比荒诞。

　　他原以为对于真相，自己已经再清楚不过，从来没有什么比翼双飞的佳话，只有残酷至极的事实：寻仙的人只为求长生，误闯入雾胧偶遇狐女后假意与之相爱，实则蓄谋暗害，骗得真情便痛下杀手，害死了发妻，连自己亲生儿子也不放过，欲借斩妖除魔之名夺取狐女留下的最后一点力量。

　　这是他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一切。再也没有人比他更知晓风歧的真面目。多年来苏耐一直笃定，这个禽兽不如丧心病狂的家伙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不可能会付出一丁点真心，也不可能对所作所为有丝毫愧疚。

　　然而事实不全是如此。那段时光里，情爱不假，相处是真。只不过曾经那个人早已不是现在的风歧。

　　那人为求长生，修习上古禁术，引渡妖邪魂魄，不慎遭到反噬，人格品性分裂为两面，最终邪念占据上风，便将良知与往昔情感尽数剥离，封印了起来，后来为了侵蚀消化这部分灵魂，不惜将其打入恶妖体内，强行控制。

　　十年前，山妖挣扎反抗，救下苏耐，逃离灵山，附身流寇，借机壮大力量。自那时起，贼匪猖獗，全凭山妖利用地眼庇护，才会屡次逃脱官兵追捕。

　　风歧明知妖孽作恶多端，却放任不管，不只是为消磨妖物体内自己那另一半灵魂，更是想要坐享渔翁之利。

　　山贼杀戮越多，邪念越盛，妖物力量便愈加强大。而他早已设下后手，方才那上百只魂灵，都是负隅顽抗的山妖从所有贼匪体内抽出的，然而却全部被他夺取。

　　风歧早料到妖物觊觎禁术，索性就任它盗去修习，而在暗中控制。这百余名山匪的性命和妖物的法力，从那刻起就已攥在他一人的掌心之中。如今恶匪妖孽皆被除去，此举即便传到世人耳中，也算得上是替天行道了。

　　在一切快要结束之时，却为何让他知道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事实呢？苏耐想。

　　或许是上天留给他最后的温柔罢。

　　他不会再有任何疑惑，而复仇对象，至此可当成是与自己并无亲缘的仇敌了。方才的变故也间接印证他的计划无误，可以放心去做……

　　走过那样长的坎坷故途，未曾想，却能踏上平坦末路。

　　人总有时来运转的一天嘛，哪怕来的晚些，也终究会到的。

　　朝阳越出山巅，晨光四射，照彻万里晴空。草木皆醒，倚风摇曳芬芳。

　　三两声宛转鸟鸣悠然飘近，苏耐起身时，抬眸竟瞧见一只喜鹊不知何时立于窗边，翘着尾羽向里张望。

　　今天是个好日子。

　　他放松下来，觉得通体舒畅，愉悦地打开门窗，邀春晨暖光入户，为心情更舔几分色彩。

　　颓唐了十多年，今日是他第一次格外认真地整理仪容，仔细穿戴，仿佛是要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宴。

　　打理完毕自身，他又将屋内好生清扫一番，样样陈设精心摆置，除尽灰尘。案上照常放一壶好酒，两只酒樽，似将好整以暇接待远方而来的客人。

　　苏耐合上房门，没有挂锁，回过身来放眼院内，草木繁盛。

　　目光所及，有母亲喜爱的紫藤，义父喜爱的青松，和久儿喜欢的蒲公英。树干上系着张海曾刻的玉石坠子和张山雕的梨木挂饰。

　　活着会想，若能永远住在这里，便是最大的幸福。死后亦然，愿与此生所有牵挂之人久别重逢。

　　苏耐信步走出院门，轻快而潇洒，留一道背影在晨光中慢慢远去。

　　生人居小屋，离人院中住，出门去似归，黄泉见如故。

　　*

　　山涧气流扰动，景象错位一瞬，又恢复原状，似有什么透明的东西越了过去。

　　结界彻底稳定下来，短时间内能掩盖里面的气息，只是不知具体可维持多久。

　　如轩短暂地失去了知觉，醒时发现自己伏在子秦的背上。

　　她的身体状况突然之间急转直下，发起高烧，浑浑噩噩，周身酸软，此时即便让他放下自己，也无力行走。

　　真是该死，每到节骨眼上就掉链子。

　　“别怕。”她听见子秦对她说，“别怕，你会安全离开的。我带你离开。”

　　如轩突然很是恍惚，仿佛回到了五年前，他送自己出雾胧秘境那时。

　　那时他也是这样背着她，走在泥泞小路上。

　　如轩还记得他身体的温热，记得他脚步轻微的颠簸，记得他们时而贴合时而错落的呼吸起伏和紧紧相邻的心跳。

　　时光流淌而过数载，沉淀下诸多改变，然而当他们再度挨近彼此，却好似又重回昔年。

　　他记得往事了吗？想起她了吗？

　　如轩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将子秦抱紧。

　　对不起……

　　她不想添任何麻烦，不想他因为自己再次违背师命，不想他卷入这恩怨风波之中，尽管知道一切已无可避免。

　　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想起来呢……

　　为什么不彻底忘了呢。

　　“如轩，你难受得厉害么？”子秦问道。

　　“嗯……”她本想否认，可是喉咙不受控地发出嘶哑的声音。

　　她感到子秦的心跳加快很多，紧绷的身子在微微发颤。

　　在她的印象中，他是总是那么从容淡然，不会像现在这样紧张失态。

　　“坚持一下，很快就到山外了。”子秦不断耗费着灵力催动结界向前，已快到强弩之末。

　　如轩努力抬起沉重的右臂，反握住他的手，掌心紧贴，十指相扣。

　　别管我了，回去吧。

　　子秦仿佛明白了她的想法，无奈笑道：“我已走出这一步，怎能半途而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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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该感谢你才对。”他顿了顿，又开口。

　　“在山上修行愈久，便愈发感到求仙问道非我所愿，长生于我而言，并无意义。我倒是更渴望退还凡躯入世，一览人间红尘。”

　　子秦如释重负地轻轻笑了，似乎只有在如轩面前，他才能将多年心声吐露，也只有思及如轩，才有足够的勇气直面内心，随心而动。

　　苍幽阁本不是他愿意久留之处，如今他既与王城势力纠葛，又面临众师兄弟明争暗斗，实在心烦。也许是时候做出离开的决定了。

　　如轩眷恋地依偎着，也渐渐不愿想太多，目光投向远方，依稀望见山外绿意之间点缀的几处人烟。

　　“等我下一次再与你相见时，请你将以前的事都讲给我，好吗？”子秦柔声说。

　　如轩昏昏欲睡，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好。”

　　一声极微弱的回答稍纵即逝，如同山风在耳畔吹起的幻觉。

　　子秦惊讶地转过头，觉出背上人已经歇息。他徒劳睁着满是白翳的双眼，看不清她恬然的睡颜，更看不见她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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