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十四岁

　　夏元在自己二十四岁生日过后没多久就结婚了。

　　新郎是地产大亨家的独生子，比她大了五岁，是从Ｍ国常青藤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现在商界崭露头角，虽然相貌平平气度不显，却被一干人等奉为青年才俊。

　　这‘一干人等’里就有夏元的父母，他们从夏元大四那年起就动用关系帮她和那位才俊公子哥牵线搭桥，终于等到两人修成正果这天，老夫妻两的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对亲戚朋友们或羡慕或嫉妒的言语神情都不以为意。

　　“不遭人妒是庸才。”在只有两人的化妆室里，夏妈妈端详着公主一般的女儿，自豪地说道，说完，又叮嘱女儿道：“以后多长几个心眼，对着你公公婆婆要恭顺，文彦（夏元丈夫的名字）说什么，你就听着，千万别耍性子。”

　　妆容精致的夏元穿戴着沉重而华丽的行头，沉默着点了点头————她当然要恭顺，也没有底气耍性子，谁让这门亲事，是她高攀到的。除了外表，男方所拥有的，样样都比她强。

　　鞭炮声炸响，外头的伴郎团闯关成功，伴娘们嘻嘻哈哈地拥着夏元出门下楼上了装饰有鲜艳玫瑰的劳斯莱斯，至于新郎，他并不急着去见自己美丽的新娘，而是忙着和伴郎团中的人交流————他们有的是官员子侄，有的也是富商家的少爷。

　　还算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个男人的真爱是事业，美色于他，没有太大的诱惑。

　　夏元这样想着，努力扯出一个笑来。

　　她的身边，穿着粉红色伴娘服，面目普通的堂妹夏安不阴不阳地说道：“姐夫还真是事务繁忙。”

　　夏安当年靠着走关系拿到了Ｓ大的保送名额，不用高考就能进国家排行前十名的好大学，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便宜不一定有好货（……），她被硬性指派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专业，不上不下地读到毕业，毕业后回到家乡，靠着家里的关系进了本地一个油水很多的分公司，过得还不错，至少比无数家境平平才貌平平运道平平的人好，可她生而富贵，多年自命不凡，却得了一个骨感的现实，自然接受不能，久而久之，怨气渐生，心态失衡，眼见夏元得了一桩众人羡慕的‘好姻缘’，更是瞧这个曾经和她关系和睦的堂姐不顺眼。

　　夏元没回话————从几年前起，她和这个渐渐改变了面目的堂妹就无话可说了。

　　浩浩荡荡的豪车队伍很快来到了县里的五星酒店，收到请柬的客人们几乎都到齐了，个个坐在圆桌旁，衣冠楚楚，笑容满面，仿佛真心为这对新人的婚礼感到欢喜无限。

　　机械地端着笑和新郎一起一桌一桌地敬酒，夏元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脱离了□□，漂浮在半空中，俯瞰着这一场假模假样的用热闹的表皮来掩饰冰冷的内里的婚礼，直到几个欢快的声音闯进了她的耳朵里——————

　　————“……姜曼书，Ｍ国的大城市是不是跟美剧里似的，特别繁华，房子都特别好看？”

　　不，不是。夏元默默在心里说————那里多的是不大顺畅的道路，低矮陈旧的房屋，入夜以后外头很不安全，因为持枪合法，因为‘犯·罪崇拜’，因为不同肤色不同阶级之间矛盾丛生…………

　　“是也不是吧。”另一个柔软清越的声音说道：“大多数国家都希望把自身好的一面拍给外人看嘛，Ｍ国也是……其实哪怕是洛杉矶也不跟Ｓ市那样遍地高楼，矮一点的旧房子比较多，那里的马路不都像是国内的那么平整顺畅，因为各地很少统一筹款修路……不过还是有很多优点的，他们的绿化做的特别好，也没有那么刻意……他们的大学很有意思，都是开放式，氛围也很自由。”说到这儿，她又列举了所在学校的几件趣事，把许多人都逗乐了。

　　又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插了进来：“都说那里的东西很难吃，你和连城不是得天天做饭？”

　　“是不好吃，而且普遍不是太油腻就是太清淡，但我们也不可能天天做饭，写小组作业的时候、课多的时候，还是得吃汉堡披萨，不过习惯了也就好了……”

　　“连城本来就是Ｍ国人嘛，还用习惯………对了我看你两放在脸书上的合照，她好像弄了个寸头？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酷哥……”

　　“Ｍ国人工费很贵的好么？我们这会儿只能打打零工挣点零花存起来做放假资金，回来一趟更费钱……哪里消费得起一次几百块ＲＭＢ的理发费啊？何况他们大多数手艺很糟糕，所以我干脆拿推子帮她推寸头…………”

　　后面还有什么，夏元听不到了，她敬完了四五桌的酒，就得往离高中同学那两桌比较远的地方去了。

　　姜曼书，连城，王若渴。

　　三个人，都给她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王若渴，英华的情报小能手，挖消息的能耐很强，性格很跳脱，听说后来读了新闻专业，现在是个记者。

　　连城，当年英华高中公认的第一女神，至今被奉为最美校花，她的照片流传到网上后还火了一阵，但因为真的只是意外，本人又太过低调，最后那热度就慢慢消散了。夏元最记得的，就是高一开学时，自己干了不少蠢事，损伤了名声，还没从连城那里抢到标兵的位置，以及，高三下学期，堂妹夏安动用关系抢了本来最可能落在连城头上的保送名额。

　　姜曼书，连城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分科前两人焦不离孟，分科后她们的感情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她本人也相当出色，高考前最后一年和时不时和自己交换笔记。现在……似乎在Ｍ国读书（或者结束了学业）？

　　说实话，上学时她和她们三个中任何一个的关系都谈不上好，礼貌性地发出请帖后，也没想到恰巧在Ｈ县的姜曼书会来参加她的第一场婚礼。

　　敬酒完毕，夏元收回思绪，去换了一身轻便宽松的水红色礼服，和新郎一起坐到主·席上，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婆婆，她努力忽视灵魂与□□的双重疲惫，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得体应对着周边施加的一切压力。当她终于被允许安静地吃饭时，她似乎又听到了那些明朗的声音————————

　　“……老师你越来越帅了啊！今天师母没过来么？”这是大大咧咧的王若渴。

　　“她正好在Ｎ国，来不了。”这是老神在在的龙老师。

　　“好可惜啊。”王若渴道：“我和姜曼书可是特地回来想拜访您和师母的～”

　　龙老师：“心意到了就行，我替她谢谢你们。”

　　姜曼书没有说话。

　　夏元忽然想起，当初连城去了理一班后，姜曼书的英语就是文一班最好的，龙老师在课堂上对她也多有夸奖提问，但也仅限于此，他们并没有多少私底下的交流……这是为什么呢？

　　疑惑着，她回想着敬酒时看到的他们的模样：穿着西装三件套，风采不减当年的龙老师；穿着永不过时的无袖圆领小黑裙，高高盘了头发，高仿奥黛丽·赫本的俏丽可人的姜曼书，和这两人相比，坐在他们中间的穿着纹着印象派图案的大Ｔ恤的王若渴简直格格不入。

　　是因为在某些方面有相似之处，所以同‘性’相斥么？

　　亦或许，不喜欢一个人，和喜欢一个人一样，都不需要太多理由。

　　这样想着，夏元难以自抑地开始羡慕————可以自由地如受尽宠爱的孩童一般顺着心意行事，是一件多么让人羡慕的事————龙老师这辈子唯一不顺心的大约就是婚姻，可即便如此，他也能和妻子各据一方，互不干扰，继续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夏元不受控制地回忆起被她‘抛弃’了三年的前男友，那个男孩英俊阳光，身上有她喜爱的所有元素，也许有朝一日，那些元素会一点点消失不见，也许有那么一天，她的爱好会发生转变……但在这之前，她不得不放弃了他，投身枷锁式的婚姻，他就成了她的朱砂痣、白月光，永远活在她的记忆里，不断被时间美化…………

　　恍恍惚惚间，她的第一场婚礼走完了所有流程，她和亲近的人一一道别，然后挽着新郎的胳膊，乘车去了今后将作为她的‘家’而存在的豪宅，‘休息’一个星期后，她还得重装上阵，应对即将在Ｋ市、Ｍ国纽约的两场婚礼，当然不会听到两个联袂离开的画风不一致的女客人的谈话————

　　————“我觉得龙老师没以前那么喜欢我了……”

　　“自恋！龙老师本来也没有多喜欢你。”

　　“也是。他最喜欢的是像ＸＸ、ＸＸＸ那样，赫奇帕奇的小獾似的勤恳老实又蠢萌的人，就连你、宋雪、连城这样的精英学生都讨不了他的欢心……宋雪去年跟着她爸妈移民去Ａ国享福了，你和连城以后会移民不？”

　　“不知道。对我们来说，国外的氛围要宽松一些……不过我研究生才毕业，过一阵要去考教师资格证……连城硕博连读大概还有两年就能结束……看看接下来顺不顺利再说吧。”

　　“哎～真羡慕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看着你两，我都感觉又相信爱情了，虽然我上个月又和男朋友分手了，当初高贵冷艳的夏元也跟龙老师一样商业联姻了……不对，她比龙老师倒霉，龙师母环游世界跟不存在似的，她却要天天待在家里伺候公公婆婆和老公……”

　　“她婆家娘家都有钱，又不是请不起保姆。”

　　“哎呀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都听说了————她老公是个不着家的工作狂；她公公在外头有几房爱挑事的情人；她婆婆来头不小又高傲又难伺候，才定下婚事就逼着未过门的儿媳妇辞了工作以后当全职太太，还重男轻女的光明正大……她以后有得熬了……”

　　“求仁得仁，这是她自己愿意的。”

　　“也是……对了，话说我真的很好奇连城当初是怎么跟你表白的，她那么闷骚的人，难道是偷偷往你的课本里夹了海涅的情诗？”

　　“……然而并不是。高考完的第二天，她就暗示我了…………后来我们一起去拜访了她妈妈，顺便在Ｄ国玩了几天，还去了柏林大教堂……”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然后在圣母像前，她送了我一朵桔梗花，说想永远和我在一起……”

　　“你答应了？”

　　“……嗯。”

　　“我只是想说，这浪漫得过头了，她其实是在向你求婚吧～”

　　“……她在花里藏了一枚钻石戒指。”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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