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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3 章
剥离·法则逆流
山谷中央,一片被稀疏雪绒草环绕的空地。天光彻底放亮,却奇异地在此处沉淀下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约束,变得格外凝练而专注。
芥子依言立于空地中心,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容平静无波,只有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眸,透露出她正全神贯注于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她看着朔缓步走来,步履从容,不似要执行一场剥离与遗忘的仪式,倒像是闲庭信步。
朔在她面前站定,并未多言,只是抬手,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虚划。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璀璨夺目的光华,只有一道道纤细、纯粹、仿佛由最本源规则构成的亮白色线条,随着他指尖的移动,无声地烙印在虚空之中。那些线条复杂、精密,超越了寻常几何的范畴,更像是“因果”与“契约”概念本身的具象化。它们彼此勾连、缠绕,最终形成一个将芥子笼罩其中的圆形法阵。
法阵成型的瞬间,地面并未震动,空气却仿佛凝固了。流淌的风停滞,泉水的淙淙声变得遥远而模糊。法阵散发出的光晕并不刺眼,是一种清冷的、带着明确“修正”与“归源”意味的辉光,映照着芥子沉静的脸庞。
“开始。”朔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指尖轻轻向下一压。
法阵骤然亮了一瞬,旋即,芥子感到脚下的大地传来一股温和却无可抗拒的吸力。不,并非来自大地,而是来自她自身存在的每一个角落。
神力剥离,开始了。
那感觉并非痛苦,而是一种极其奇特的“抽离”。仿佛她体内流淌的、温暖而强大的河流,此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正遵循着古老的契约,一丝丝、一缕缕地离她而去。她能清晰地“内视”到,那金色的、蕴含着朔的部分本质与威能的力量,正从她的四肢百骸、从她的灵魂深处,被轻柔而坚定地抽出,如同退潮般,通过脚下法阵的光纹,涓涓流淌向朔的方向。
随着力量的流失,一种久违的“轻盈感”逐渐取代了曾经充盈神力的饱满。仿佛一副无形却沉重的铠甲正在被卸下,又像是某种与她紧密共生、却终究属于外物的器官被精密地移除。她的感知在迅速衰退,曾经能轻易捕捉到的天地灵机、法则脉络,此刻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隔了一层毛玻璃。远处雪山的巍峨依旧,却失去了那份与她呼吸共鸣的灵韵;脚下的小草依旧坚韧,却再也感受不到它们细微的生命律动。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这是身体在适应骤然改变的内在平衡,是超凡向着凡俗回归时不可避免的生理反应。但她站得极稳,脊梁挺得笔直,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丝毫紊乱。她闭合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眉头舒展,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深沉的冥想,而非失去陪伴自己漫长岁月的力量。
朔静立原地,接收着那回归的本源神力。他身上没有任何光华暴涨的异象,那浩瀚的力量涌入他体内,如同溪流归海,悄无声息,只让他周身那股本就深不可测的意境,显得更加幽远。他注视着法阵中的芥子,眼神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潭,映照着这场交易的完成,无悲无喜。
而镜,始终静立一旁,默然“映照”。在他独特的感知里,眼前并非能量的流转,而是“联结”的断裂。他看见,无数条曾经将芥子与这个世界超凡层面紧密连接的金色、银色丝线,此刻正在被法阵的力量一条条精准地定位、切断、然后收回。这些丝线,代表着守护者的职责、与神器的羁绊、对“墟”的对抗、乃至对朔与镜自身的记忆与情感联系。每断去一根,芥子与这个宏大世界的纠缠便少一分,她的存在形式便向着纯粹的“人类”靠近一步。他见证着一个传奇的悄然落幕,一个身份的彻底消解。
当最后一丝神力从芥子体内被抽出,她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晃动了一下,像是终于卸下了全部的负重,只剩下纯粹肉身的空乏。法阵的光芒也随之变幻,从清冷的亮白色转为一种更为柔和、近乎纯白的光晕,如同温暖的雾气,缓缓笼罩向她的头部。
记忆清除,接踵而至。
这过程比神力剥离更为微妙,也更加深入灵魂核心。芥子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仿佛立足之地正在变得虚幻。紧接着,她脑海中那些波澜壮阔、色彩鲜明的画面,开始如同暴露在强光下的水墨画,迅速褪色、模糊。
初遇时,朔那于风雪中降临的淡漠身影;镜灵那清冷剔透、映照着世间万物的姿态;藏锋剑意冲霄的凛冽与守护的决绝;文心笔下流淌的智慧长河;昭华琴音抚慰灵魂的温柔与悲壮;华晞于昆仑之巅燃烧自我、化为洪流的创世光辉;还有那吞噬一切的“墟”所带来的极致黑暗与恐惧,以及在最终时刻,将其接纳、重定义为“静核”的宏大慈悲……所有这些构成她超凡生涯基石的记忆,此刻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无比精准的手,拿着柔软的橡皮擦,一点点地擦去。
细节首先消失,然后是色彩,最后连轮廓也化为一片混沌的、无意义的空白。那感觉并非撕心裂肺的遗忘,而是一种缓慢而坚定的“被清空”。她能感觉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流失,留下一种空洞的回响,但那份由自身意志做出的选择,支撑着她以惊人的平静承受着这一切。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一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那是灵魂层面被触及的本能反应,但她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流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只是静静地站着,承受着这指向过往的、温柔的湮灭。
镜“看”到,那些代表着记忆与情感的、更加纤细而复杂的联结之线,也正随着白光的笼罩,寸寸断裂,化为虚无。芥子的灵魂,正在被剥离所有与“非凡”相关的烙印,回归到一张白纸的状态,只留下最基础、最属于“人类芥子”本身的底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笼罩头部的柔和白光,如同它出现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消散了。脚下的圆形法阵,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那些构成它的规则线条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然隐没在虚空之中,再无痕迹。
山谷的风重新开始流动,泉水的叮咚声再次变得清晰悦耳。阳光温暖地洒落,仿佛刚才那场关乎存在本质的法则逆流,只是一场短暂的幻梦。
芥子依旧站在原地。
但她的气息,已与山野间任何一个寻常旅人再无区别,甚至更加“干净”,如同被初雪彻底覆盖过的原野,不染丝毫尘埃。
剥离,完成了。
空白·人间序曲
法阵的光芒彻底散去,如同从未存在过。山谷间充盈的晨曦重新变得真切而温暖,风拂过雪绒草尖,带来远处雪松的冷香和泥土的微腥。一切似乎都回归了原样,除了站在空地中央的那个“人”。
芥子依旧保持着站立的姿态,仿佛那场法则的逆流只是一场短暂的眩晕。几个呼吸之后,她浓密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无比纯粹,却也无比空洞的眼睛。
像是初生婴孩第一次打量世界,带着全然的天真与茫然,没有任何预设的知识,没有过往的沉淀,只有最原始的视觉信号涌入。她先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似乎是在适应光线,然后目光才开始缓慢地、毫无焦点地移动,扫过周围的景象——覆盖着薄霜的草地,嶙峋的怪石,不远处蒸腾着热气的暖泉,更远方那连绵起伏、披着皑皑白雪的峰峦。
没有惊叹,没有熟悉,没有归属。她的目光里只有一种彻底的陌生,仿佛这一切都只是随机投射在视网膜上的图像,与她自身的存在毫无关联。这里是哪里?她不知道。这些山,这些石头,这温泉,对她而言,仅仅是“存在于此”的景物,不携带任何意义,不引发任何情感涟漪。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了面前不远处的两个人身上。
一个身着素雅长袍,气度渊深,膝上横着一管玉箫,正平静地看着她。另一个,身形凝实,气息朴素,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映照万物的安定感。
她看着他们,眼神里是完完全全的、看待陌生人的疏离,甚至,在那茫然深处,还潜藏着一丝属于独行者的、本能的警惕。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脑海中极力搜寻着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无。这种空无让她感到一丝不适,一种脚不沾地的悬浮感。
“你们是……?”她的声音响起,带着刚苏醒般的沙哑和干涩,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的试探。“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抬起一只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那里没有任何疼痛,只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空”。记忆仿佛被彻底洗濯过,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溯的痕迹。她最后的印象,是一片模糊的黑暗,然后便是睁开眼看到的这一切。
朔的目光与她对接,那双能洞穿时空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微光一闪而逝,但那速度太快,快得如同幻觉,最终沉淀下来的,依旧是无波的平静。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任由那份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几息,仿佛在给她时间适应这具“空白”的躯壳,也像是在进行某种最后的确认。
镜依旧沉默着,他的“映照”无声无息。他看到的,是一个灵魂被剥离了所有非凡烙印后,最本初的状态——纯净,但也脆弱,如同刚刚剥离了所有保护壳的软体生物,暴露在一个对她而言全然未知的环境里。他看到她意识底层那丝因空无而生的、细微的惶恐,以及那更强大的、试图理解现状、寻求立足之地的理性本能。
终于,朔开口了。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事实,一个能为眼前这荒谬情境提供合理解释的答案:
“我们是途经此地的旅人。”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山谷,语气自然。“见你昏睡于此,气息微弱,方才将你唤醒。”
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符合此地环境、也足以让她产生危机感的解释:
“此地是北境,山高林密,并非安全之所。你既已苏醒,若无他事,可自行离去。”
“途经此地的旅人……昏睡……唤醒……北境……”芥子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像是在努力将这些信息拼凑起来,填补那片空白的背景板。她再次环顾四周,荒凉的山谷,陌生的环境,以及这两个气质非凡却自称“旅人”的男子。逻辑上,这个解释似乎说得通,但她内心深处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仿佛哪里不对,可具体的缘由,在那片空白的记忆之海中,根本无从打捞。
她看向朔,又看了看始终沉默不语的镜,那丝本能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但理性告诉她,目前看来,这两人并无恶意,甚至可以说是“帮助”了她。
“……谢谢。”她最终低声道,声音依旧有些干涩。这句道谢,更像是一种基于当下情境的、礼貌性的反应,而非源于任何真实的感激之情。因为“感激”需要对象和缘由,而她对这两者,都一无所知。
道谢之后,她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站在哪里,目光再次变得有些茫然,环顾着四周,仿佛在寻找一个方向,一个目标,一个她这个“空白”之人此刻应该去做的事情。离开?是的,那个气质沉静的男人说了,这里不安全,应该离开。可是,去哪里?她不知道。她连自己从何而来都不知道。
一种巨大的、无所依凭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雾气,开始悄然渗入她空白的心域。但她迅速将这感觉压制了下去,脸上恢复了那种近乎刻板的平静。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凭借最基本的生存本能和残存的、似乎与生俱来的方向感,选择了一个看似能够通往山谷外的、地势较为平缓的方向。
她没有再看朔和镜,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两个偶然相遇、即将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她迈开了脚步,步伐起初有些迟疑,但很快变得稳定,向着未知的前方,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将这片赋予她新生、也剥夺她过往的山谷,连同那两位神秘的“旅人”,一起抛在了身后。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射在霜草之上。那背影,挺拔依旧,却只剩下纯粹的、人类的孤独与决绝。
朔静立原地,目送着那抹身影逐渐远去,缩小,最终消失在山谷的拐角处,融入了北境苍茫的背景之中。自始至终,他未再发一言。
镜微微侧首,望向芥子离去的方向,良久,才收回目光。山谷内,暖泉依旧汩汩流淌,雪绒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切仿佛未曾改变。
却又什么都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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