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分你我

　　沈漠川睡着时，眉头始终微微蹙着，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漫进来，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掩不住那层若有若无的疲惫。呼吸时而平稳，时而短促，放在身侧的手指偶尔会蜷缩一下。江野轻手轻脚地起身，特意看了眼他的睡颜。他放轻脚步带上门，想去厨房倒杯温水，顺便看看早上炖在砂锅里的养胃汤好了没有。

　　卧室里彻底安静下来，沈漠川却猛地坠入了混沌的梦境。

　　眼前是学校后门那条堆满落叶的小巷，秋风卷着碎叶打在脚踝上，凉得刺骨。他看见江野背对着自己站在巷口，身边站着个穿牛仔外套的女生，正仰头跟江野说着什么，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是苏瑶。

　　“江野！”他开口去喊，声音却像被棉絮堵住，闷得发不出力气。

　　江野像是没听见，转身跟着苏瑶往前走，步子轻快得像是要去奔赴什么好事。沈漠川急了，拔腿就追，膝盖却突然发软，重重磕在碎石子路上，疼得他倒抽冷气。

　　“江野！你站住！”他几乎是嘶吼出来，“你别跟她走！”

　　江野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风里飘来一句模糊的话，像是在说“你太烦了”，又像是在说“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然后那两个背影越走越远，被金色的暮色吞没，再也看不见了。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喘不上气。他趴在冰冷的地上，看着落叶在眼前打着旋，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糊住了视线。

　　场景忽然又切换了。

　　是高一那年的深秋，他抱着一摞刚发下来的模拟卷从办公室出来，在走廊拐角撞上了江野。试卷散落一地，江野穿着件黑色连帽衫，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抬脚就想从他身边绕过去。

　　“江野？”他听见自己用那种刻意拔高的、带着刺的语调开口，“走路不长眼睛？”

　　江野停下脚步，转过身时，眼神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那时候的江野还没长开，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桀骜，看向他的目光像在看什么脏东西：“总比某些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强。”

　　“至少我不用靠打架逃课博眼球。”他弯下腰捡试卷，指尖触到冰凉的地面，声音却更冷，“听说你又被年级主任抓了？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

　　江野的拳头瞬间攥紧，指节泛白，冲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拉近，他能闻到江野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室外的寒气。

　　“你再说一遍？”江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压抑的怒火。

　　他梗着脖子，故意笑得刺眼：“我说你是烂泥——”

　　话没说完，江野的拳头擦着他的耳边挥过去，砸在身后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墙皮簌簌往下掉灰，他却没敢动，只是死死盯着江野发红的眼眶。

　　“沈漠川，”江野松开他的衣领，语气里的厌恶几乎凝成了冰，“我看见你就觉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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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而是高二那年的走廊。

　　少年穿着篮球服，身后跟着一群起哄的兄弟，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看着他。

　　“沈漠川，你装什么清高？”江野的声音带着未经世事打磨的粗粝，“每次考试跟抢了你命似的，你爸妈给你灌了多少药才能考第一？”

　　周围的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沈漠川攥着衣角的手泛白，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他明明想说出“你打球也很厉害”，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淬了毒的冰：“总比某些头脑简单的蠢货强，除了打球什么都不会，以后只能去搬砖。”

　　江野的脸瞬间涨红，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你他妈再说一遍？”

　　“我说你是蠢货。”沈漠川抬起下巴，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冷得像冰，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这句话时心脏有多疼。他看见江野眼里的厌恶，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果然是没教养的东西。”

　　“操！”江野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我看你是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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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尖锐的、带着毒的话语，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上。他明明那么喜欢江野，喜欢他打球时的样子，喜欢他偶尔露出的笨拙的温柔，喜欢他即使对全世界冷漠，也会在看到流浪猫时放慢脚步……可他说出口的，永远是最伤人的话。

　　为什么？

　　他也想问自己为什么。

　　明明只要稍微低下头，稍微放软一点语气，也许就能离他近一点。可他不敢。那时候的江野那么讨厌他，提起他的名字都觉得晦气，要是知道他藏在心里的那点龌龊心思，怕是会用更伤人的话把他凌迟。

　　还不如就这样，用最锋利的铠甲把自己裹起来，至少在江野眼里，他是那个和他势均力敌的对手，而不是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暗恋者。

　　周围的喧嚣突然变成刺耳的鸣笛，江野的脸在他眼前扭曲、模糊，最后变成一片漆黑。

　　“不要……”沈漠川在睡梦中喃喃出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颤抖。

　　他梦到江野用那种厌恶至极的眼神看着他，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令人作呕的人。”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沈漠川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湿了额发，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卧室里只开着一盏暖黄色的小夜灯，柔和的光线却驱不散他眼底的恐慌。

　　身边是空的。

　　床单还带着余温，显然人刚离开不久，但这瞬间的空缺却像一个巨大的黑洞，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安全感。梦里的寒意还没散去，江野厌恶的眼神、刻薄的话语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和现实中江野温柔的吻、宠溺的笑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荒诞又可怕的撕裂感。

　　他不会是……后悔了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勒得他喘不过气。沈漠川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因为动作太急，头一阵发晕，他扶着墙站稳，赤着脚就往外跑。

　　客厅里没人。

　　厨房传来轻微的水声，沈漠川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冲过去。江野正背对着他站在水槽前，手里拿着两个玻璃杯，水流哗哗地淌着。

　　梦里那张写满厌恶的脸和眼前这个温柔的背影重叠在一起，让他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

　　“江野……”

　　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野回过头，看见他赤着脚站在厨房门口，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得像纸，眼底还蒙着一层水汽，吓了一跳，连忙关掉水龙头走过去：“怎么醒了？是不是渴了？我给你倒温水……”

　　话没说完，就被一个用力的拥抱打断了。

　　“你去哪了……”沈漠川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不要走……”

　　江野被他突如其来的脆弱弄得手足无措，连忙回抱住他，大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我就在厨房倒水，没走啊。怎么了小乖？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沈漠川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梦到……梦到……”他说不出口，梦里的画面太清晰，江野刻薄的话语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让他无法呼吸。

　　江野感觉到胸口的衬衫被浸湿了一小块，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沈漠川的脸，指腹擦去他眼角的泪水，灯光下，少年通红的眼眶让他心疼得不行。

　　“梦都是反的，别怕。”江野的声音放得很轻，“我在呢，不走。”

　　沈漠川看着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满是恐慌和不安，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咬着唇，把脸埋回江野的胸口，声音哽咽：“江野，你以前……是不是很讨厌我？”

　　江野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确实，以前他是真的讨厌沈漠川——不是简单的讨厌，是真想对方出门被撞死的那种。

　　每次考试，沈漠川永远是第一，老师永远拿他当榜样，每次点名都要说“你们看看沈漠川”。江野是天生的反骨，越被人念叨，就越觉得沈漠川不顺眼。加上沈漠川总是冷冰冰的，对谁都爱答不理，他就更讨厌他了，觉得他是看不起所有人。

　　还有一次，他跟柘言在操场打球，不小心把球砸到了路过的沈漠川身上，他刚想说对不起，沈漠川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不长眼”，那语气，好像他是什么垃圾一样。从那以后，他就彻底把沈漠川归为“讨厌的人”列表第一位，见了面总要忍不住刺他几句。

　　“是……”江野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他不想骗他，“以前是有点……”

　　听到肯定的回答，沈漠川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抱得也更紧了，害怕下一秒就会失去这个拥抱。

　　“我知道……”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那时候……说的话也很难听……”

　　江野这才反应过来，他做的噩梦，大概是关于他们以前针锋相对的日子。心里的愧疚感瞬间涌了上来，他轻轻抚摸着沈漠川的头发，语气里满是歉意：“对不起啊小乖，以前是我不懂事，说话太冲了，你别往心里去。”

　　沈漠川摇摇头，突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江野，我跟你说个事，你别笑话我。”

　　“你说，我不笑话你。”江野认真地看着他，心里隐约有了点预感。

　　沈漠川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颤抖，一字一句地说：“我那时候……其实不讨厌你。”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学校的篮球赛上。”沈漠川的目光飘向远处，“你穿着红色的球衣，在球场上跑得像风一样，投进三分球的时候，阳光落在你脸上，笑得特别耀眼。”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少女怀春般的羞涩，和平时清冷的样子判若两人。

　　“从那以后，我就总是忍不住看你。”沈漠川的脸颊泛起红晕，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激动，“看你打球，看你跟柘言他们闹，看你趴在桌子上睡觉……我觉得你特别好，像小太阳一样。”

　　“可是……”沈漠川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失落，“我知道你讨厌我。柘言说，你觉得我装清高，看不起人。我想跟你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怕你觉得我烦。”

　　“后来……看到你跟别人吵架，那么厉害，我就想，或许只有跟你对着干，你才会注意到我吧。”他的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的幼稚和笨拙，“所以我就故意跟你抬杠，故意说那些让你生气的话。每次看到你因为我而炸毛，我心里……其实有点窃喜，又有点难过。”

　　“窃喜的是，你终于注意到我了；难过的是，你注意到我，却是因为讨厌我。”

　　闻言江野的心又涩又疼。他想起那时候的自己，确实够蠢的，被青春期莫名的骄傲和偏见蒙蔽了双眼，竟然没发现身边还有这样一份小心翼翼的喜欢。

　　“所以……”沈漠川咬着唇，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江野的手背上，滚烫的，“所以我只能用最难听的话跟你说话。我想，如果你讨厌我，那我也讨厌你好了，这样我就不会因为你不理我而难过了……”

　　“可是我每次说完那些话，心里都特别疼。”他哽咽着，像卸下了沉重的伪装，露出了最脆弱的内里，“我看到你生气的样子，看到你厌恶的眼神，我比谁都难受……江野，我是不是很傻？”

　　江野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不傻。”江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是我傻，是我瞎了眼。”

　　“对不起，小乖，对不起……”江野一遍遍地说着，声音里的懊悔几乎要溢出来，“是我不好，是我忽略了你，是我误解了你……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沈漠川靠在他怀里，积压了多年的秘密终于说出口，虽然羞耻，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那你……现在还讨厌我吗？”他小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不讨厌。”江野捧起他的脸，用指腹轻轻擦去他的眼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沈漠川愣住了，随即脸颊泛起红晕，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

　　江野看着他害羞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低头，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然后是鼻尖，最后是嘴唇。

　　过了很久，江野才松开他：“饿不饿？我去给你热粥。”

　　沈漠川摇摇头，还是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不饿，就想抱着你。”

　　江野低笑一声，任由他抱着，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好，抱着。”

　　沈漠川吸了吸鼻子，把脸重新埋回他的胸口，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小声开口：“还有……有件事，我也想告诉你。”

　　“嗯？你说。”

　　“就是……有一次，你说你收到了十一封情书吗？”沈漠川的声音有点不好意思，“那时候他们都说，我收到了十二封，比你多一封。”

　　江野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那时候他还挺不服气的，觉得沈漠川那种闷葫芦怎么可能比他受欢迎。

　　“其实……不是的。”沈漠川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那时候只收到了十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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