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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很累
光阴最是禁不起念叨,自南京回转北平,转眼已是半年光景。
北地的冬季时间长,二月末的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朔方的寒意。厚重的墙砖冰冷刺骨,徐达一身甲胄,手扶着那被岁月侵蚀的墙垛,目光投向城外那片尘土飞扬的校场。数万将士正在操练,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汇成沉闷而磅礴,冰冷的铁甲反射着刺目的寒光。
站在他身侧的朱棣,年轻的脸庞上满是英武之气。
“我前些日子进京,和大哥商议,调杨璟来北平。”徐达的声音平淡,轻易地就盖过了城下的喧嚣。
朱棣的目光从校场上收回,转头看向自己的岳父:“岳父是何打算?”
徐达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城墙下一个正在亲自带队巡查、身形剽悍异常的将领,那人正是薛显。
“我瞧着大哥似乎又有重新启用薛显的心思了。”徐达的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似是欣慰,又似是担忧,“老薛是我最得力的臂膀,国之良将,窝在我手下确实可惜了。可北平不能没有这样的猛将,他一旦被调走,空出来的位置就要有人接手。我思来想去,只有让杨璟过来,我才放心。”
朱棣凝思片刻,他知道薛显的过往,这位是跟着父皇打天下的老将,可因为杀心太重,险些酿成大祸,被父皇一怒之下贬谪海南。是徐达费尽口舌,将此人从天涯海角要了回来,置于自己麾下严加管束。
徐达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朱棣:“让杨璟来,他熟悉北平,熟悉薛显的担子。这两人我信得过,如此,我才能真正放心。”
朱棣心中了然,点了点头:“岳父深谋远虑,我明白了。”
翁婿二人于是继续在塞外的风中视察城防。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城墙上的肃穆。
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自官道尽头疾驰而来,为首一人身披重甲,面容饱经风霜,眼神锐利。是熟面孔,徐达与朱棣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那人很快就穿过城门,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亲兵,大步流星地朝着城楼而来。
叶旺,辽东方面军的最高将领,无诏不得擅离防区。他此番亲自前来北平,必有万分紧急的军情。
片刻之后,叶旺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上。他对着徐达和朱棣一拱手,声音嘶哑而急切:“将军,燕王殿下,纳哈出有异动。”
纳哈出,前元太尉,盘踞辽东金山一带,坐拥二十万兵马,是朱元璋登基以来,始终悬在东北方向的心腹大患。陛下欲除之而后快,已非一日两日。
徐达神色一凛:“讲。”
“半月前,我麾下游骑在辽河以北,侦测到纳哈出麾下诸部,正在进行大规模、不寻常的兵力调动。粮草、军械、战马,都在向金山一带集结。这绝非寻常的操演。”叶旺的面容黝黑,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更有迹象表明,他派出的使者,正频繁出入漠北,似乎在联络北元残部。”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末将斗胆揣测,纳哈出狼子野心,是想趁着天气回暖,联合蒙古高原的兵马,南下寇边。”
城墙上的气氛瞬间凝固。
纳哈出一部,已是心腹大患,若再让他成功串联起四散的蒙古诸部,合流南下,其势之大,不可小觑。
叶旺此来,正是要与北边的最高军事指挥官徐达,以及节制北方诸卫的燕王,当面商议应对之策,制定联合作战的方案。
“云南的战报,想必你也看过了。”徐达只是沉思片刻就开口道,“傅友德和沐英还在与梁王磨,西南瘴疠之地,用兵不易,朝廷大半的钱粮都填了进去。这个时候,经不起在辽东再开一道口子。”
他的目光转向叶旺,又扫过朱棣,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陛下自然想一劳永逸,扫平北疆。但朝堂诸公,户部的算盘,会打得比我们更精。国库里有多少存粮,能支撑多少大军在外,他们心里有数。”
朱棣心头那股燥热的战意,被岳父这盆冷水一浇,瞬间冷静了下来。他明白,战争从来不只是将领们在沙盘上的推演,更是国力的比拼,是政治的延续。云南未平,国库吃紧,此时在东北发动一场倾国之战,无异于一场豪赌。赢了,固然可以震慑天下;可一旦有失,或是拖延日久,动摇的将是大明的根基。
“那依大将军之意,我等该当如何?”叶旺性子急,忍不住追问道。作为辽东的守将,他感受到的压力最为真切,每一天都如履薄冰。
“自然是不能坐视不管。”徐达抬步走下城楼,往营帐而去,身后两人也一路相随。
“他想趁着草长马肥,从容南下,我们就偏不能让他这个春天过得太顺当。”徐达一边走近帐中舆图,一边说道,“大仗不能打。但小仗,要天天打,换着花样打。”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老将独有的狡黠,“叶旺,你的游骑不是已经探到了他的粮草集结地么?那就烧。派最精锐的斥候,今天烧他一座粮仓,明天劫他一队牛羊。不必求全功,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他转向朱棣,语气变得更加郑重:“王爷,北平诸卫的精骑,也要动起来,在他的外围游弋。他要集结兵力,我们就让他疲于奔命;他要联络漠北,我们就截断他的信使。总而言之,就是让他睡不安稳,吃不踏实。”
朱棣明白徐达是打算抓住了敌人最根本的命门,后勤与士气。
“等到云南事了,朝廷缓过这口气,才是我们挥师北上的真正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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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燕王府的后园。
朱玉英和朱高炽正带着弟弟妹妹们在院子里追一只被养的肥硕无比的蚂蚱,孩子们的笑闹声清脆如银铃,给这座肃穆的宫城平添了几分难得的活气。
廊下的软榻上,谢佩英裹着一张厚实的锦衾,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那群无忧无虑的孙儿,眼里满是慈爱。
徐仪端着一碗新熬的燕窝羹,悄无声息地走到母亲身边,将小几上的凉茶换下。
叶旺到达北平的消息她们自然收到了,这人在十几年前,曾是谢再兴的手下。他能活到今日,还身居高位,其中的辗转与取舍,不足为外人道,却足以让谢佩英想起旧事。
徐仪对叶旺来此的目的闭口不提,只是说:“惠妃娘娘托巩昌侯府来信,说母后的身子很不好。您真的不回去看看么?”
“我回去了,也是于事无补。”谢佩英的神情转为平淡。
“我与皇后相识几十年。她有手腕,否则也坐不稳那个位置。但在那个位置上,有时候不得不做些取舍,不得不狠下心肠。归根结底,她是个内心良善之人。”
谢佩英顿了顿,幽幽一叹:“可惜啊,仪儿,能坐上那皇城顶端的人,最没用的品质,就是善良。胡惟庸都已经死近两年,可皇帝的刀,何曾停过?今天杀一批,明天又牵连出一串。日日夜夜看着自己的枕边人,夺人性命如同碾死蚂蚁那般轻易,像她那样的人,心里受的煎熬,可想而知。只怕和当年看着遍地饿殍,人心惶惶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徐仪的心猛地一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不会的,”她低声反驳,像是在说服母亲,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母后性子坚韧,听闻她一直在劝说父皇,也尽力保下了不少被牵连的官眷。那是积德的善事,她吉人天相,一定能挺过这一关。”
谢佩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年轻的时候,或许可以。少年的心气,少年的体魄,都是可以拿来消耗的东西。可人老了,那些东西没了就没了。不可再生,不可再来。大嫂的精气神,早就被那座皇城,给一点点耗干了。如今,不过是剩下一副空架子,全凭一口气吊着罢了。”
她的声音很轻,话语却刺耳难听,徐仪再也无法反驳。她看着母亲鬓边新添的白发,再想起信中描述的马皇后日渐憔悴的模样,最后,还是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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