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囚夏

　　医院的长廊寂静阴冷，四面八方都是消毒水的气味，头顶的灯光压得人呼吸沉重。

　　手术室门上的红灯像一颗悬在半空的星，拽着门外数颗不安的心。

　　方媛婷被几位亲戚围着，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安慰：“别担心，书衍医术好，肯定没事的”

　　她点头应着，目光却时不时越过人群，落在几米外的谈尧身上。

　　那道身影安静地坐着，在惨白的光线下，像被世界暂时隔开的一小片影子。

　　谈尧独自坐在另一排末尾的椅子上，背挺得很直，像株孤独的树，他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偶尔抬眼望那盏红灯，偶尔低头看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时间，更多时候是盯着光洁的地砖发怔，一动不动，谁也猜不透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

　　方媛婷穿过空旷的长廊朝他走来，最终在他身旁站定，轻唤了声：“小谈同学。”

　　谈尧猛地抬起头，脊背绷得更紧了些，声音戒备而紧绷：“阿姨。”

　　方媛婷在他身旁坐下，神态温和。

　　谈尧先开了口，语气肯定：“一定没事的，相信他。”

　　方媛婷愣了下，轻轻“嗯”了一声。

　　长廊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远处护士走动的脚步声偶尔传来。

　　谈尧攥着外套袖口的手紧了紧，忽然站起身：“您口渴吗？我去倒杯水。”

　　“坐下吧。”方媛婷按住他的胳膊，声音很轻，“我想跟你聊聊天。”

　　谈尧的动作顿住了，慢慢坐回去，手指不自觉地綣在一起，指节泛青。

　　他没什么表情，马上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不会再退缩，不会再逃避。

　　“当初是我们做长辈的太固执，”方媛婷突然开口，语气带着难掩的怅然，“才会害你们两人分开这么久。”

　　这个开场白狠狠拽了下谈尧的神经，那双黑眸里，闪过猝不及防的茫然与惊愕，连呼吸都不自觉停滞了。

　　“这些年，也让你受委屈了。”

　　…

　　谈尧眼底的愕然慢慢褪去，清明渐显，随即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干涩，“跟你们没关系。”

　　他当初，本就没路可选。

　　方媛婷望着手术室那盏亮着的红灯，声音漫开点酸涩：“书衍出国后，我只见过他两次。那时候他一头扎在学习里，拼命麻痹自己，除了学校就是实验室，人都瘦得脱了形，却不知道累。”

　　“直到那时候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拦不住的。”

　　谈尧的指节动了动，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方媛婷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疼惜和释然，

　　“书衍他真的非常珍惜你。”

　　“咚”一声，

　　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砸进心湖里，谈尧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他不是不清楚谢书衍对自己的感情，可这份感情从方媛婷嘴里说出来，带着长辈的认可与了然，那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像被人轻轻拨开了遮在眼前的雾，整个世界一下子亮堂起来。

　　他忽然庆幸今天坐在了这里，才能听到这番话。

　　“以前是我们糊涂，总想着为他好，却从没问过他到底要什么。”

　　她依旧带着笑，眼里的温柔像化开的春水，“现在看你们这样，我信了，真正能陪他走下去的，只有你。”

　　谈尧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心脏被各种情绪填满了，又酸又胀，眼眶突然就热了，鼻腔里的酸涩争先恐后地往上涌，他拼命压制，才把那阵情绪压下去。

　　“阿姨祝福你们，”方媛婷站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温柔又笃定，“好好的。”

　　她说完便转身走了，留下谈尧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

　　谈尧愣愣地坐着，甚至忘了回应，身体还保持着僵硬的姿势。

　　他就这么盯着脚下的某个落点看了很久，可那些空茫里，又有一股难以置信的热度，混着酸涩，混着踏实的满足感，像在海上漂流了太久的人，终于踩着了坚实的陆地。

　　他应该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原以为会在晦暗里无限循环，却没料到最后一道紧闭的门豁然被推开，他们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站到阳光下，所有的阴霾都在烟消云散。

　　风从长廊尽头吹过来，谈尧却不觉得冷，他望着手术室门上那盏依旧亮着的红灯，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身边的一切，好像真的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了。

　　不知何时，手术室的灯突然跳成绿色，谢书衍推门出来，那双惯来冷漠平静的眼，此刻蒙着点罕见的疲惫。

　　方媛婷被人搀扶着迎上去，脚步都有些发颤。

　　“妈。”谢书衍口罩下的声音带着些术后的沙哑，“没事了。”

　　方媛婷“哎”了一声，眼泪再也忍不住淌下来，她被旁边的亲戚扶着劝着，哽咽着重复：“好，好…辛苦了…”

　　周围一下子热闹起来，七嘴八舌的话语裹着松快的气息，谢书衍没多说话，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几米外。

　　谈尧还站在原地，就那么望着他，眼底似乎漫着点薄薄的湿意。

　　那人像站在一条发光的通道里，安安静静地等着他过去。

　　谢书衍抬脚朝他走了几步，停下，抬起双臂说：“过来。”

　　谈尧没说话，猛地扑过去撞进对方怀里，胳膊紧紧圈住他的后背，刚才一直绷着的那股劲骤然松懈，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地没入谢书衍的手术服里。

　　两个人都在用这个拥抱填补这几个小时的悬空感。

　　“厉害吗。”谢书衍问。

　　“厉害死了。”

　　谈尧冷着脸，努力让声音听着平稳，他一点也不想在这里丢脸。

　　“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容易感动。”谢书衍说，“一只爱哭的猪。”

　　“没哭，沙子进眼里了。”

　　“是吗，”谢书衍尾调好像带了声气音，像在笑，“看看。”

　　“谢书衍，”谈尧压低声音警告：“别逼我现在收拾你。”

　　“抬头。”

　　…

　　谈尧没有动。

　　几秒后，他才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抬了头。

　　本以为会撞见谢书衍审视下的嘲笑，没想却撞进一双柔和的眼睛里，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又藏着几分沉甸甸的、像是要把他吸进去的贪婪。

　　谈尧一下就被这眼神勾得没了脾气。

　　谢书衍很少露出这种神态，看来他现在是高兴的。

　　就在谈尧决定放对方一马的刹那，谢书衍的吻忽然落下来，轻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久等了。”他说。

　　谈尧的心脏莫名一跳。

　　这三个字的分量好像不止于眼前，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七年前，困于绝境的谢书衍，满身疲惫却依旧坚定的那句：“你再等等我”，跌跌撞撞，在此刻终于拼出完整的图案。

　　从年少时的懵懂无力，到如今的坦然相守，他们在空白时光里熬过的千辛万苦，都借着这句话，彻底落了地。

　　……

　　刚压下去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谈尧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最后只是把脸重新埋回他颈窝，闷闷地说：“谢书衍。”

　　“等你的话，多久都可以。”

　　—

　　十月的风卷着冰冷的细雨，在半空中摇摇晃晃。

　　整座繁华的首都都浸在白茫茫的雨雾里，各大商场的巨幅屏幕绚烂夺目，不知疲倦地循环着《仲夏之梦》的宣传片。

　　镜头里的校园跑道被盛夏骄阳晒得发烫，几道身影迎风奔跑，白衬衫扬起的弧度里全是没遮没拦的少年炙热，人群中，一个女生忽然回头，黑色长发掠过耳际，像把整个夏天的光都拢在身上。

　　演播厅灯光敞亮，

　　主持人举着话筒，笑意亲和地看向身旁两位主演：“欢迎蒋野和夏奈，这部电影上映后热度居高不下，尤其是你们饰演的沈驰和林鱼，从默默暗恋到最终走到一起，特别感人。”

　　蒋野坐姿随性，双手散漫地搭着扶手，闻言勾了勾唇角，说：“主要是剧本写得好，把青春期的青涩和别扭都拍透了。”

　　“说到青春期，”主持人话锋一转，目光投向蒋野，“沈驰是毕业后才知道林鱼暗恋了他整整三年。那现实里的蒋野，高中时有没有过让你心动的女生？”

　　蒋野挑了挑眉，坦诚摇头：“还真没有，那时候光顾着打球和刷题，现在想想，或许错过挺多的。”

　　“看来是天选的沈驰啊，”主持人笑着打趣，“连这种后知后觉的体质都如出一辙。”

　　蒋野跟着笑了笑，余光不自觉地飘向夏奈，她正低头轻拨裙摆，侧脸在灯光下透着惯有的清冷。

　　“那夏奈呢？”主持人将问题转向她，“林鱼勇敢又炙热，现实里的你，在懵懂年纪有没有过暗恋的人？”

　　夏奈抬眼，顿了顿，轻声道：“有。”

　　演播厅霎时静了半秒。

　　主持人眼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好奇取代，她将身体微微前倾：“那有像林鱼一样，鼓起勇气表白吗？”

　　蒋野放在扶手上的手轻轻蜷了下，目光落在她脸上，藏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像在等一个答案。

　　“请问暗恋了多久？最后在一起了吗？”主持人追问道。

　　夏奈的视线落在远处的镜头上，仿佛透过那个焦点望见了遥远的岁月。

　　她轻轻摇头，语气平静：“没有表白。我们只是朋友。”

　　“这就有点可惜了，”主持人叹了口气，“看来你比林鱼少了点运气，也少了点冲动。”

　　夏奈营业性笑了笑，没再接话。

　　访谈接近尾声，主持人忽然抛出最后一个问题，语气带着几分怂恿：“电影里林鱼对着夏夜星空喊出了心意，现在面对全国观众，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妨借着这个机会，对当年那个人说句什么？”

　　这话问得突然，连蒋野都愣了下，按流程，夏奈大可以笑着打圆场跳过，可她沉默几秒后，竟抬了眼，灯光投射在那双眼睛里，细碎摇曳，像落了一片星星。

　　“我永远以朋友的名义，祝福你。”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

　　蒋野微微侧目，他看着夏奈脸上那抹释然的笑，忽然想起拍最后一场戏时，穿校服的她，站在夜空下的轨道旁放声呐喊：“沈驰，我喜欢你”。

　　那声音带着颤抖的真诚，藏着轰轰烈烈的热度。

　　原来，不是对戏里的沈驰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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