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问惊鸿

　　十月底，守军溃败，林惊鸿、沈骰玉和沈五三个人拦着一队日军进行巷战。
　　与此同时，林莺歌也在林公馆默默祈祷着，此时此刻，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日军第3师团先头部队进攻，误判守军仅几十人，遭猛烈反击，死伤数十人。
　　中国守军从窗口、楼顶射击，日军无法靠近。
　　10月28日正午时分，不远处的苏州河畔传来爆炸声，站在书房窗前的林莺歌瞪大了双眼，她立刻换了衣服在春桃的陪同下前往公共租界，她基金会中几位太太的家都在那里。
　　“柏太太……”林莺歌刚进门，不远处又传来爆炸声，银行家的太太已经哭成了泪人，她手上拿着望远镜，不由分说的就带着林莺歌上了楼。
　　日军坦克列阵逼近四行仓库，鸿日高悬，两枚“太阳”同时升起，而我国旗帜在数次□□的摧残下已然残破不堪。
　　数名年轻的面孔，周身绑满手榴弹，从仓库窗口一跃而下，与敌军同归于尽。
　　爆炸声此起彼伏，一个压着一个，泥土被炸翻了锅，血肉翻飞，肉馅子一样。
　　林莺歌双手死死抓着古董望远镜，几乎在上面留下指痕。
　　数排洋楼上都站满了国人，每一个人都在高呼中华民族万岁，喊声震破天穹。
　　“林太太，你，你去哪？”柏太太的丈夫还在工作，她一个人在家本就害怕，正好林莺歌来了能陪陪她，没想到她这就要走。
　　“我去，我去找我先生。”林莺歌说着就哭了，她扶着春桃才没摔倒。淞沪会战就要败了，林惊鸿还活着吗？
　　林莺歌出了租界，回了林公馆从书房抽屉隔层拿了手枪出来，那是一把勃朗宁，是林惊鸿自己留着防身的。她换了一身黑色旗袍，穿了平底鞋就要出门。
　　王妈和王管家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要做什么，赶紧拦住了她。
　　“小姐，您这是要老婆子的命啊！”
　　“太太，先生说了他定会回来，您别担心，我们再等等……”
　　“不，王妈，王管家，林惊鸿有危险，我得去找他！”林莺歌死死咬住下唇，忍回了眼泪，她怕，太怕了。她不断用林惊鸿最后远走美国的历史安慰自己，不会错了，他不会死的。
　　“林……林太太，林太太！”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叫门，枇杷去应门，进来一个她非常陌生的人。
　　“您是哪位？”林莺歌看他喘着粗气，一点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前年，杜公馆的戏台子上，我唱了《十字坡》。”来人正是在外漂泊了两年多的李三魁，他原本和妻儿去了南京，月前接到杜先生的密信，希望他能回来助林惊鸿一臂之力。
　　“我知道您，您来是？”林莺歌不知李三魁来意，顿时警惕起来。
　　“林先生在和日本人巷战，可能伤……”李三魁还没有说完，林莺歌立刻就跟着李三魁出了门。
　　“还请您带路，我正要去找我先生。”王妈和王管家拦不住，只好在门口看着林莺歌上车，疾驰而去。
　　后面一直跟着一辆车，车上还有两个陌生面孔，李三魁介绍说是他的弟兄。
　　汽车疾驰在陌生的上海街巷，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家家门户紧闭，连一点人声都无，只有远处爆炸声依旧。
　　到了南市老城巷，汽车开不进去了，狭窄的街巷里横七竖八全都是尸体。
　　这是真正的残垣断壁，人间炼狱。
　　林莺歌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觉得腿软，李三魁微微扶了她一下，他本不想带着林莺歌。他们是来找人的，带着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人，多少有些麻烦。
　　但是杜月笙知道林惊鸿人入险境后，执意让李三魁带着林莺歌一起去找林惊鸿。李三魁没法，只好带上了。
　　“太太，您小心一些啊！”李三魁看着林莺歌上去就翻动尸体，完全没有矫情害怕之色心里略有些佩服，也觉得她太大胆，赶紧拉了她一下。
　　“他就在这吗？”林莺歌的心里完全不如她表现的冷静，仔细看就能发现她的手指都在颤抖。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在这里。”
　　林莺歌走过血水铺就的青石板路，她的鞋子和衣服都沾了红，幸亏穿的是黑色，不太明显。
　　每一个巷口都有尸体，甚至还有微弱的呼救声。林莺歌在一个巷口翻看时，被一个男人拉住手腕。
　　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男孩子，他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稚气的脸上横亘着一条穿过眼睛的伤疤，血流进了他眼睛里。
　　“阿姐，我想吃松子糖……”
　　“姐姐没有松子糖啊……”林莺歌暗骂自己圣母心作祟，林惊鸿还没有找到，自己怎么能“浪费时间”，可她根本寸步难移。
　　林莺歌只看到了男孩的上半身，她伸手想要挖出男孩的下半身，将男孩从尸山上拉下来。
　　“太太，您……”李三魁看林莺歌站在那里良久，走过来看了一眼。只见男孩黄绿色上衣衣摆下面血肉模糊的，根本什么都没有了。
　　林莺歌没有哭泣，没有崩溃大喊，她只静静站着，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口袋的一把勃朗宁。
　　“给个痛快吧……”男孩的眼神迷离，他看到了李三魁手中的“王八壳子”，伸出失去了两根手指的左手胡乱挥着。
　　李三魁从后腰抽出匕首，扎进了男孩的喉咙。
　　血溅在他脸上，第一次，他感觉原来杀人这么难受……
　　“我去找林惊鸿……”林莺歌咬着牙，双眼努力的睁着向上看，无济于事，她的泪自己就滚出来了。
　　“林惊鸿，林惊鸿……啊……林惊鸿……”林莺歌翻了一具又一具尸体，没有一个是林惊鸿的。她担心又庆幸，都不是林惊鸿的。
　　不远处枪声乍起，李三魁和另外两人对视一眼，赶紧拉着林莺歌躲进巷内。
　　枪声渐弱，李三魁等人立刻拉着林莺歌前往枪声来源，还未到达，冲天的火光照亮了狭窄的暗巷。林莺歌边跑边腿软，她还算清醒，听出刚才喊“小鬼子”的，是沈五。
　　“沈五，沈五！”林莺歌抱起沈五千疮百孔的身体，李三魁他们迅速打扫战场补着枪，以防不测。
　　“太太……他们在那面儿，受伤……重……”沈五的嘴角一直在流血，他满身都是伤口，到处都是血，林莺歌根本不知道该捂哪止血。
　　“沈五，你别说了，我带你走，我带你回家，白蝶、香子，她们都……她们都……”
　　林莺歌还没说完，沈五露出沾着血的白牙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沈五！沈五！”林莺歌再也控制不住悲伤，眼泪断了线的往下掉，李三魁强制拽起她才把她拖进了沈五刚指的小巷。
　　那巷子很长，很暗，全都是人，他们的灵魂分明不肯离去，可他们的□□再也站不起来了。
　　林莺歌行尸走肉一般翻着，她找不到林惊鸿了，她弄丢他了。
　　突然，地上一根红绳砸进了她的视线。
　　红绳旁边是一只白皙的手，林莺歌张张嘴，“嗬嗬”的气声不断从喉头翻涌，哭腔根本忍不住，她咽了咬破嘴唇从而带了血的唾沫，翻开了匍匐在地的尸体……
　　“不是林惊鸿……”那是同样很清秀的一张脸，但还好，不是林惊鸿……
　　林莺歌瘫倒在地，不是林惊鸿，可也是“林惊鸿”，这么多人，鲜活的生命，逝去了。
　　“喵……”灵活的影子窜到林莺歌面前，它低着头舔着她的手指，是“司令官阁下”！
　　“司令官阁下”的皮毛脏了，黑了好几块，又红了好几块，它绕在林莺歌身边转了两圈，然后径直向前走去，它走了几步见林莺歌没有跟上，又回头喵了一声。
　　“你要我跟着你？”林莺歌喃喃自语着，她几乎失去了寻找的信心。
　　“喵……”
　　“司令官阁下”看着林莺歌眨眨眼睛，随即向前走去。
　　林莺歌赶紧支起身子跟上，她跌跌撞撞，蹭伤了手掌，又刮破了脚踝。终于，“司令官阁下”停了下来，在一具人体旁边喵喵叫着。
　　“林惊鸿……”林莺歌赶紧翻过身体，林惊鸿紧紧闭着双眼，他的胸膛没有一丝起伏，腹部还在渗血。
　　林莺歌迅速去叹他的脉搏，还有，人还活着，她得救他。
　　李三魁就在不远处，他看到林莺歌扶着一个人站起，立刻就知道是找到了，赶紧过来帮忙。
　　林惊鸿刚被扶起，他就睁开了眼睛，手指鹰爪一般直逼林莺歌面门。
　　“林先生！”
　　“你怎么……来了……”林惊鸿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看着最后时刻还在思念的林莺歌，轻轻扯了扯嘴角。老天爷待他不薄，临了还能看着林莺歌，值了。
　　“林先生！”李三魁也出现时，林惊鸿才恍觉不是幻觉，他吐出一口血，拉着林莺歌的手。
　　“你怎么，来了！危险！”
　　“嘘……嘘……”林莺歌拿手帕先捂住了林惊鸿的伤口，“我来带你回家。”
　　“沈……林惊鸿艰难的抬手指向一丈远处血肉模糊的人体，爆炸之际沈骰玉挡在前面，他伤的最重。
　　跟着李三魁一起来的两人立刻按着林惊鸿的意思扶起了沈骰玉，准确说是抬起了。沈骰玉根本没办法自己站起来，他的裤脚都空了，全是血。
　　沈骰玉被抬起的一霎苏醒过来，他一眼就看到了林莺歌，“林……”
　　沈骰玉刚张口就看到林莺歌架着的正是林惊鸿，他咧开嘴笑了一声，随即喃喃道：“云……云老板……戏楼……戏楼……”
　　“还请二位带他去霞飞戏楼！霞飞路的霞飞戏楼，找云含声，云老板！”林莺歌说完和李三魁带着林惊鸿赶紧往外走，抬着沈骰玉的二人也看出沈骰玉不过是强弩之末，也紧着遂了他的心愿。
　　“秦伯伯！秦伯伯！”林莺歌和李三魁架着林惊鸿进了百草堂，秦九针正在配止血药，他一看林惊鸿一身军装又一身血污，什么风凉话都没说，让林莺歌帮着打下手就开始给林惊鸿治伤。
　　从下午一直忙到夜半，秦九针用“烧山火”针法逼出林惊鸿体内残留的弹片，以“鬼门十三针”吊住他的心脉。
　　最后给林惊鸿灌了一碗黑乎乎几乎熬成膏的苦药，才算是堪堪抢回了林惊鸿一条命。
　　“丫头，他暂时不会死，但能不能活只能看造化了。”秦九针收了针，他一身大汗，已然疲惫不堪。
　　“谢谢秦伯，您快去休息吧！我这就带他回去了！”林莺歌不能连累秦九针，上海即将城破，若是有心人告密，那百草堂怕是再无安宁，她不能害了秦九针。
　　“走去哪里，他要是又出了情况谁来救？你怎么还跟我耍心眼子！”秦九针摆摆手，随手拿了桌上的重阳糕补充体力。
　　“秦伯，我不是，我是怕……”
　　“别怕，用不着怕，就留下，我不能叫你年纪轻轻守活寡。”
　　“谢谢秦伯……”林莺歌紧紧握住林惊鸿的手掌，林惊鸿额角的细小伤口淬着擦不干净的泥沙，他脸颊和下巴长了很长的胡须，林莺歌几乎认不出来这是她的林先生。
　　林惊鸿躺在了林莺歌身边，林莺歌终于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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