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高楼台

　　当日，濯清尘便与步生莲一同回了太子府。桌上摆着一盘卖相十分不错的点心，步生莲没多心，拿起来尝了一口，又迅速“呸”了出来。

　　“张厨子又受什么刺激了？”

　　“听说醉春楼出了新品，两位主子尝着不错，张厨子学了来，特意在此基础上改良了一番。他还说主子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明日要创几个暖胃的小菜。”

　　步生莲把小盘推到午令面前，表情严肃，“把这盘点心端回去，你盯着他……吃完。”

　　濯清尘在旁边笑着摇摇头。

　　濯清尘哪怕回到太子府也很难完全清闲下来，晚膳后又再度拿起了毛笔——与孟棠探讨的桩桩件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各个难如登天。

　　步生莲给濯清尘披上狐裘，坐到他的身边。

　　濯清尘抬眸看了他一眼，莲少爷表情凝重，似乎有心事。

　　“莲少爷，想什么呢？”

　　“按照你我推算，北狄内乱到如今也该有个了结了，可今日钉子传来的消息还是情势不明，我担心这是北狄的烟雾弹，北疆战事恐怕要生变。”

　　濯清尘垂下眸，已然猜到了他将要说什么话。

　　“等你病好了，我想去北疆一趟。”步生莲看向他，“我不会冲动行事，只是以钉子的身份去看看形势，确定北狄掀不起什么风浪，我便回来找你。”

　　濯清尘嘴角半提，步生莲这话只说了一半，若是北狄当真有什么阴谋，步生莲不会撇下北疆回来的。可北疆那么远，步生莲若是出了意外，他连赶都赶不过去。

　　房门被人敲响了，“陛下，十七大人求见。”

　　濯清尘站起来，身形一时有些不稳，步生莲紧跟其后拉住他，“外面冷，我去吧。”

　　濯清尘点点头，“把今日朝堂上秦氏的供罪状给他，让他带着钉子把这些人的罪行一一查明。”

　　看着步生莲身影消失在拐角，濯清尘重新坐回原位，把手下那份写了一半的监察法推到一边，重新起了一张纸，提笔，却迟迟不肯下落。

　　自暗卫阁垮台，养好伤的谢华去了北疆，负责战时国内外消息传递。十七从南疆回来便领了京城钉子的指挥使一职，顺便担任起濯清尘的暗卫。这个身份，十七不敢再三声布谷叫让步生莲给他当中间人了，只好按着规矩听陛下传讯。此时看到步生莲出来，太子卧房又被关上，皇帝陛下没有要出来的架势，十七面上不显，一直跟着步生莲去了书房，关上门，才终于松了口气。

　　“出息。”步生莲把手里的卷轴扔给他，顺口损了他一句。

　　“少爷，睁开你的狗眼看看，那是天子，我敢造次吗？”

　　十七心里不满，这活儿原本应该是十三干的，那家伙死了倒是痛快，留下他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当起了钉子和暗卫的集合体。想起那位新帝，他不由打了个冷颤，毫不见外地“哎”了一声，“我怎么看着，你家殿下摇身一变成为陛下以后，身上活人味更浅了。”

　　什么叫“活人味”？难不成他恨不得天天抱着腻歪的是具……

　　步生莲不爱这些词儿，更厌恶这些词语和濯清尘有丁点儿瓜葛，随即掐断心里对十七这番话的反驳，二话不说先赏了他一个白眼。

　　随后他认真思索起殿下到陛下有什么变化来。可思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濯清尘丝毫未变，还是和以前一样爱画彩墨画、爱在朝臣们扯鬼话时开小差、爱把汤药偷偷倒掉……不行，快到濯清尘喝药的时辰了，他得回去看着。

　　步生莲打断十七，“别废话，快看。”

　　濯清尘手里端着汤药，想到步生莲说的话，迟迟不肯喝下。他脑子里一团乱麻，解不出头绪，转也转不动，只干巴巴地盯着那碗苦味浓郁的汤药。步生莲不知从何而来，忽然从他身后拿过他手里的药碗。濯清尘愣了一下，下意识朝他看去，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你回来了……”

　　“太烫了，放温再喝。”步生莲拉过濯清尘的手，果然手指已经被烫红了。他搓着濯清尘的手指，一抬头却看见桌上诏书有他的名字。“这是什么？”

　　濯清尘看着步生莲，“你的封赏。”

　　“写这个做什么？”步生莲拿起来扫了几行，“军师？”

　　“钉子的身份多有不便，张来清的战报上称你诡计多端……适合做军师。”

　　“谁诡计多端？”他才不信张来清敢把这话写在军报上。步生莲笑了下，朝濯清尘看去时，濯清尘却偏过头不肯看他。

　　哪怕没见过，长满四境的钉子也都知道太子府有一位二主子“莲少爷”，出门在外，莲少爷的话和濯清尘一样好使。钉子做的都是危险的事，若步生莲有什么计划，或好或坏，他人远在北疆濯清尘都不好轻易插手。军师不一样，大昭从开国至今，未曾有军师上战场的先例，他再把张来清和北疆钉子叮嘱一遍，以这个身份，步生莲在北疆远比钉子的身份安全。

　　他濯清尘就这么一点私心，凭什么要他不顾步生莲的安危，送步生莲去战场？

　　步生莲将诏书扔到一旁，凑到濯清尘身旁，蹭着他的侧脸，“我不要诏书，写了诏书，等北疆这仗打完，我不好脱身了怎么办？你就……在犒赏北疆的圣旨上提一句，说把太子府的莲少爷借给张来清当军师用用，用完就得还回来，全须全尾地还回来。”

　　然而还不等濯清尘病好、步生莲踏上这条军师之路，这条路便被“变数”二字封死了。

　　早朝前一刻，张来清死讯传至京城。濯清尘此刻人已经在勤政殿，他微一偏头，午令就跟了上来，“陛下。”

　　“少爷今日有何安排？”

　　“说是怕厨子再研发出什么异想天开的菜品，要亲自盯着他做暖胃的小菜，等陛下回家去吃。”

　　“派人去太子府看着，拦下向少爷通传消息的钉子，不要让北疆的消息传进少爷耳朵里。”

　　步生莲在旁边看着张厨越做越兴奋的样子，觉得不妥，濯清尘昨日不开心，他得准备几样妥当好吃的菜哄他高兴，不能让眼前这位施展他的“改良”才华。

　　他转身往外走去，被门口小厮拦住了。“少爷，要出府吗？可有什么事要吩咐？”

　　“去醉春楼订几道小菜。”

　　“这等小事，奴才去即可。”

　　平日里他去醉春楼已经去惯了，怎么今日要拦他？

　　步生莲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小厮看他不言语，正要囫囵找个借口，就见步生莲笑了一下。

　　“好啊，”步生莲左右看了看，翻出笔墨写了个菜单，“要这些，让小二晚膳时再送来，你再去城西买些好酒。”

　　“是。”

　　吩咐完，步生莲转头就走，丝毫不留念。小厮呼出一口气，送北疆战报的传信兵倒在皇宫门口，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张将军身死的消息传了出来。然而那时正是集市人多的时候，城中早已议论起了这件事。若是放少爷出去，哪怕少爷什么都不做，只是走一遭，都有可能得知这消息。

　　步生莲绕回卧房，趁庭院中无人，翻墙出了太子府，直接往拂花影去了。青黛看他一人来此还有些惊讶，刚关上房门，就听到步生莲问，“青黛姐姐，最近北疆可有什么消息？”

　　青黛疑惑地看向他，“今日北疆传信兵倒在宫外，说北疆张来清张将军战死沙场，莲少爷竟不知道吗？”

　　张来清实力如何他心里有数，不会无缘无故战死。定是出现了什么变故……难不成是濯妟回来了？

　　只是，他不是做好了濯妟出现的准备吗，为什么张来清还会死？

　　“这个时辰，早朝进行到哪一步了？”

　　“大臣们应当要进宫门了。”

　　“姐姐，我记得你手下有个跑得快的，帮我个忙好不好？”

　　“我看少爷心中所想不妙，”青黛迅速和他拉开距离，“不好。”

　　白无生将步生莲找人在他进宫门前塞给他的纸条收起来，走到门口的守卫处。

　　守卫见了他，连忙行礼，“白大人。”

　　“昨日陛下与我说，今日太子府的莲少爷有要事进宫，只是陛下忙碌朝中一干事宜，一时来不及下令，让我来与诸位说一声，以免误拦了人，耽误陛下的事。”

　　守卫赔了笑，立刻问：“只是陛下怎么不派午令公公前来通传一声？”

　　“可说呢，如今天气渐凉，陛下咳疾总不见好，昨日差点倒下。午令公公自然要侍奉陛下左右。这不是恰逢我向陛下汇报朝事，便顺手令下了这份差事。原是应该昨日便来告知。”白无生拿手中的笏板拍了几下脑袋，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哪知这几日实在忙碌，竟把这事给忘了，实在给各位添麻烦了……还让这传话听起来都不太可信了，今日恐怕要被陛下责罚了。”

　　守卫立刻拱手，“白大人言重，哪里就不可信了？只是我们担负守卫之责，需按惯例查问清楚才能放人……莲少爷这些日子出入皇宫陪伴圣驾，我们自然是看得到的。白大人放心，定然不会耽误陛下与莲少爷的大事。”

　　“那便麻烦各位了。”

　　“张来清将军战死沙场，北疆局势危矣！”

　　“那叛贼濯妟用兵诡谲，北疆竟无人能与之一战，这是天要亡我……”

　　“嘘！宋大人，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这该如何是好啊！”

　　“我记得，当初延州北将军谋反之际，是……”

　　“住口！”濯清尘刚走到大殿之中，就听有人谈起延州一战，他呵退此人话音，没让他说出步生莲的名字。

　　“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臣们行完礼，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谁都不愿先提起这个话题，把刀落在自己身上。

　　白无生看着这些神色各异的大臣们，心中叹了一口气，出列向濯清尘上奏，“陛下，叛贼濯妟挟北狄国王之子令北狄诸侯。如今张将军战死，北疆群龙无首，局势危矣，朝廷须得早做打算。”

　　“工部尚书、军器监监事。”

　　“臣在。”

　　“延州军器处支援有限，立马协调献、甘、侑三处兵器，保证北疆军器足备。领命即刻退朝去做。”

　　“臣遵旨。”

　　“兵部尚书。”

　　“臣在。”

　　“兵部准备粮草辎重，北狄一改作风，欲借猛攻消耗北疆战力，莫要让他们得逞。再，调集地方兵力支援北疆。”

　　“臣遵旨。”

　　“禁军统领。”

　　“末将在。”

　　“立即征调禁军军队，重整完毕随时准备北上支援。”

　　“末将领命。”

　　也许是这位新帝看上去太游刃有余，刚才还乱糟糟的朝堂，在他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各方人马依次领命退朝，大殿之上终于平静下来。白无生再次出列，“陛下，张将军殉国，北疆缺将。”

　　“北狄归我朝附属之国，却屡犯我边疆，悖逆不道，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我大昭仁厚治国，并非无力兵戈，必得严惩属国，昭告四海，以儆效尤。”

　　这话的意思是陛下要御驾亲征？刚刚沉静下去的朝堂再次沸反盈天。

　　“陛下不可啊！”

　　“陛下三思！”

　　濯清尘被这些翻来覆去只有“不可”“三思”的声音吵得头疼，还没等他叫停这些人，就见内侍来报：“陛下，太子府莲少爷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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