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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2 章
夜尽天明,东源山迎来了新的一日。
卯正还未过,谢渊已经跟陈力在书院外的空地上打了好几套拳。二人出了身汗,顿觉气血通畅,神志清明。
梳洗过后,谢渊坐进课室,重温了一遍昨日陈柏石讲解的文章。
此时天光褪去了青白,晓色漫开,后院也开始传来其他人起身的动静。
自从四喜和周二郎夫妻俩做起生意,二人总算肯听劝,不再早早赶来书院抢着洗衣做饭,烧水砍柴了。
于是做饭的活儿又回到了李小果手里,其余人没他的厨艺天赋,只能帮着打下手。
早食相对简单,后院还有柳东林帮忙,谢渊便专心在前院烧水点茶。
等陈柏石和梁彦承这对损友洗漱好出来,谢渊已连杨桃昨日做的点心都重新热好了。
吃着酥脆的甜杏挞,再饮一口柔和绵密的茶汤,陈柏石心情愉悦地考校着谢渊的功课,梁彦承在一旁听着,时不时补充两句。
晓雾轻笼,远山隐绰。
风携凉意穿林,叶尖凝露坠阶。这样平静惬意的时光,让过去常年混迹在官场的梁彦承如今有点乐不思蜀,在书院住了月余还未离开。
之前为了保住他,孙鹤林跟几位尚书和中丞一番拖延,特地让他年底再去上任,好趁着这段时日寻到转机。
可那时的梁彦承遭受打击,心灰意冷,没隔几日就收拾行囊离开了汴京。
如今在这山里不问世事,闲时吹风看云,教教书,倒让他一腔的愁绪也疏解了不少。
坐在廊下的三人一如往常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享受着美好而静谧的清晨。
等杨桃这个赖床大王好不容易肯从被窝里爬起来,一头扎进后院去忙她的点心事业时,谢渊没一会儿也扔下书本跟了过去。
陈柏石眼也没抬,转头继续折磨起柳东林和李小果,对将二人进度远远甩在身后,不参与早课的谢渊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四喜和周二郎租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山脚下的农户家中,自他们的小摊上了正轨,夫妻俩就换了间带灶厨的屋子,如今已不需要再来书院备料了。
如此一来,杨桃便少了两个做点心的好帮手。
四喜和周二郎下午进城,杨桃为了不耽误他们的行程,需要在此前便将东西都准备好。
纯手工备料的工作量不小,她现在每日除了要帮香山寺烤两炉蛋挞外,再做三四炉蛋黄酥已经是极限。
要不是还有陈力帮忙看烤炉,再加上她如今无比娴熟的手速,杨桃的点心产量还要再减一半。
为了这每日四五钱的进账,杨桃时常忙得饭也顾不上吃,没几天圆脸便瘦了一圈。
虽然书院里的人都会抽空帮忙,可自从谢渊和柳东林这两人在科考上一鸣惊人后,杨桃已经不会再秉持着劳逸结合的理念,理直气壮地使唤他们了。
甚至他们在后院待久了,杨桃还会赶鸡崽似的将人轰走。这下就连一向爱打趣她掉进钱眼儿里的陈柏石都怪道,太阳莫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杨桃一脸讪讪,她哪敢说自己之前完全没预料到谢渊和柳东林还有这等实力,一下场就是王炸。要是继续让他们添柴烧水耽误了读书的事,杨桃怕自己沦为千古罪人。
倒是李小果依旧见缝插针,哪怕杨桃嘴上说着“不用你帮忙”,他也会继续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这不仅是四喜耳提面命的交代,也是他目前对杨桃仅能做到的回报。
而在杨桃看来,还在“小学生”阶段的李小果倒不会让她产生太多压力,于是杨桃实在腾不出手时总会喊他帮忙。
殊不知这区别对待落在某个人眼中,就变了味道。
杨桃的蛋黄酥会根据时节来更换内馅,前段时间黄杏成熟,她做的是杏子酱奶酥蛋黄馅的。如今到了青黄不接的八月,她就换成了芸豆茶酥口味。
芸豆又称佛豆,要耐心浸泡熬煮,才能成为口感绵密的豆沙,而在熬煮前,还需要将他们的外皮一粒粒剥掉。
杨桃的点心如今有了不小名气,虽然产量一直跟不上,价钱却涨了不少,所以在出品质量上就更不敢马虎了,毕竟她的回头客可不少呢!
修长匀称的指节正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枯燥的动作,让在一旁磕鸭蛋的杨桃看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
要是让谢老夫人知道谢渊在书院天天给自己剥芸豆,她该不会被卖到爪哇国去吧?
也不知这人近来吃错了什么药,每天一到点雷打不动地就回后院来了。
被杨桃撵了几回后,谢渊干脆话也不说,自顾自地干活,那兢兢业业的模样,看得杨桃都想给他发工钱。
其实谢渊过去没少帮杨桃做这些事情,打蛋液,筛面粉,过滤奶酪等步骤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根本不用人教。
杨桃好话说尽,也没能将人劝走,最终只能一脸麻木地看着他包揽下各种琐碎杂活。
暗暗长叹口气,虽然身体不忙了,杨桃觉得心更累了。
今日陈力下山进城办事,院子里静悄悄地,两人各坐一边也不说话,只有杨桃磕蛋壳时发出一声细微声响。
她边磕蛋边做贼似的朝通往前院方向探头探脑了好一会儿,心想陈院卫我的好帮手你咋还不回来……
隐隐听到陈柏石和梁彦承的说话声,好像是在给柳东林讲解文章,杨桃看着谢渊欲言又止。
看他刚给芸豆剥完皮放进锅里熬煮,紧接着便马不停蹄地拿起了自己手边的鸭蛋,杨桃忙将他手里的东西抢过来道:“好了好了,没几个了,我自己忙得过来,你快去上课吧,不然一会儿山长真要骂你了。”
谢渊充耳不闻,弯腰拿起矮凳就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
眼前突然一暗,杨桃怔怔抬头。
两颗脑袋间只隔着一个木盆的距离,她瞬间便撞进了那双黑润的眼睛。
两相对视,谢渊率先垂下眼睫,他轻轻敲开蛋壳,突然开口:“小时候我说错话,先生罚我给你烧水看火,碾粉筛糖,我才知庖厨不易。可我不如你心灵手巧,能做的,也只有这些琐事而已,比起你和杨妈妈平日对我的悉心照顾,不及万分之一。”
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放缓了动作,他随即抬起眼,露出一双漂亮却黯淡的眸子。
“我做这些,早不是因为先生当初罚我。你不愿让我帮忙,与我生分,可是觉得我是外人?”
杨桃一脸错愕,看到谢渊眼中的失落,她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我,我这不是怕耽误你读书么......少爷如今不一样了,老夫人对你寄予厚望,就连老爷夫人都不敢打扰你,你该专心备考才是,哪能总耗在这些不要紧的事上。”
杨桃垂着头,声音有点闷:“要是被老夫人知道少爷做这些事,我可就惨了。”
她之前胆大妄为肆无忌惮,那是仗着小孩子不用顾及主仆之分,男女有别。可如今,杨桃看着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谢渊深深叹了口气,幸好她常年穿着男装,不然方才那段话要是被人听到,难免不会想歪。
原本在经过谢集远那件事后,杨桃就已经打算改变一下与谢渊的相处方式。
可随着后来谢渊重回到谢家人的视线,她担心这人会因此引发什么创伤应激反应,便没顾得上这些有的没的。
现在日子好不容易重归正轨,杨桃想着也是时候该做出改变了。本以为按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熟悉程度,明说只会变得尴尬,现在她还要指望着谢渊带她出门,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只是没想到这人会这么敏锐,没几天就被他察觉到不对劲了,杨桃愁得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果不其然,杨桃这套说辞完全糊弄不了谢渊,他一看她躲闪的眼神就知道其中还有别的原因。
“书院没有外人,这些事他们从何得知?”
谢渊眸光沉了沉,语气淡得近乎执拗:“就算知道又怎样,我没有耽误过课业,先生也从因此训斥过我。读书需张弛有度,这些事于我而言是缓神,不是耽搁。”
杨桃一时语塞,憋了半天又挤出一句:“这些又不是什么正经事,你大可去习武打拳,锻炼身体,干嘛要来剥豆子,筛面粉啊......”
她暗搓搓地想,难道是她过去将人使唤狠了,这小子不干点活儿反倒不适应了?
谢渊又磕开一个鸭蛋,将其中蛋黄熟练地从蛋膜中分离:“你从前说,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事,不论下厨还是读书,都是一样的,怎么如今却又不是正经事了?”
被自己过去的回旋镖精准砸中,杨桃噎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把手里鸭蛋捏碎。她急得脸都红了,却想不出话来反驳,只能在心里哀嚎:让你多嘴!让你瞎说大道理!
谢渊一看人打蔫了似的垂头丧气,就不忍心再拿话逼她,可不说也不要紧,反正她休想推开自己。
备好料,醒好面皮,陈力还没回来,谢渊直接连烤炉都给烧好了,杨桃将给香山寺准备的蛋挞烤好,日光已升高,谢渊却还不打算出去上课,正当杨桃想破罐破摔将人赶走时,前院总算传来了动静。
陈力步伐稳健,提着两大桶彩漆从山下回来,一进书院大门,便扯着嗓子喊谢渊和柳东林两人的名字:“我出城的时候正遇到你家宝田小哥,他说你外祖母昨日摔了一跤,晕过去好一阵才醒过来,你父母叫你们回家看看呢。”
此话一出,柳东林脚下一软差点跪地,被从后院赶来的谢渊眼疾手快扶住,他转头跟陈柏石告了假,带着杨桃三人匆匆下山回城去了。
柳家的干果铺子今日没开门做生意,曹氏虽然醒来了,可大夫说还需卧床静养几日。
柳大郎和小曹氏不敢出门,守在床前端茶倒水,柳老汉担心老妻却不善言辞,坐在门外愁得望天。
柳山月搬了个木墩靠在祖父身边,祖孙俩话也不说,院子里静悄悄地。
刚进门的柳氏和谢濂见状还以为短短一夜过去,母亲的病就加重了,夫妻俩脸一白差点哭出来。
还是柳山月年纪小耳力好听到了脚步声,她转头一看是哥哥和姑姑一家来了,忙起身笑着朝柳氏扑去:“姑姑!”
听到动静的柳大郎夫妻俩从屋子里出来,见到书院的儿子回来面上一喜,随后却又板下脸道:“等下了学再回来就是,怎么还耽误了上课?”
柳东林仔细瞧了曹氏的伤势,发现祖母精神还好,这才放下心道:“爹你也真是的,祖母受了伤,昨日就该来书院告诉我才是!”
曹氏看着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憨厚小子的孙儿,还有一旁长身玉立的外孙谢渊,心底的骄傲都快溢出来了,她拉着他的手道:“别怪你爹瞒你,是我不让他去打扰你们念书的,祖母好着呢,没什么事。”
柳东林依旧心有余悸,他平日只顾着读书,家里的事一概不管,父母也不愿拿琐事打扰他。可这回住到书院里,明明离得不远,他却接连大半个月家也不回,实在很不应该。
谢渊看着一直对自己嘘寒问暖的谢濂和柳氏夫妻俩,心中也很不是滋味,他不该为了逃避省事,连家人也不管不顾。
二人一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愧疚。
柳家好一阵子人没这么齐过了,谢濂从酒楼叫了桌席面,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吃顿了饭。
席间谢婉云跟柳山月说起自己昨日去县令家玩,得了个威风的老虎风筝,今日来得太急却忘记带了。
两个小姑娘一脸可惜,坐在一旁的谢渊听到这话却脸色一变:“你昨日去了崔府?跟谁去的?”
许是谢渊语气太急,谢婉云有些不解地歪了下脑袋道:“跟五姐姐去的呀,崔大姐姐请我跟五姐姐去她家里玩,我就去了。”
隔壁桌的谢濂听到动静转过头,看谢渊脸色不对,他忙道:“阿渊你放心,云姐儿是跟婉贞一块儿去的,她没闯祸!”
柳氏也附和道:“是啊,你祖母自得了崔家的帖子,便整日将云姐儿叫去大房学规矩,也小有成效呢!”
谢渊哪里是怕妹妹闯祸,他是想不到自己都躲到了山里,崔家却转头就把帖子递给了婉云和婉贞,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
“今日崔大人找我过去,突然问起阿渊可有定亲事,虽然之后没了下文,可孙儿觉得崔家确实如祖母猜想一般,有这个意思!”
谢集英语气中难掩激动,自谢老夫人跟他说了自己的怀疑后,他便一直想去探探崔卯的口风。
好在谢老夫人沉得住气,生怕他们贸然找上门去引来崔家反感,还是先花重金去仔细打听了崔家近日的动向。
崔卯家中的几个儿子一如往常,没什么变化,可崔明远却一改往日清高,时常交友宴客,结识的人,又恰好是跟崔小姐年纪相当的儿郎,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而这位一直娇养在汴京的崔小姐,就更不同寻常了。
崔夫人当初随丈夫赴任,却把刚出生不久的幼女丢给婆母和大伯一家养育。若从表面看,这崔小姐好似不得崔夫人看重,可他们得到的消息却是,崔夫人时常挂念着这个不在身边的女儿,甚至还有她与崔老夫人不和,所以崔老夫人才将崔若弗强留在身边的传闻。
这其中的恩怨如何,虽然只有崔家人才知道实情,可从崔明远亲自为妹妹挑选夫婿人选的态度来看,崔家是十分看重这个女儿的。
“崔夫人好不容易将女儿接到身边,想必肯定舍不得她远嫁,按咱们这位县令大人的性子,他是舍不得松开太康县这块肥肉的,只要崔家的根基还在汴京,他日后在任的日子还长着呢。论家世,咱们门第是低了些,可若论人品和才学,未满十六岁的廪生,不说整个太康县,就是到了青州,阿渊也是头一份!不算委屈了崔小姐。”
谢老夫人越想越觉得心头火热,接下来,只要谢渊过了崔卯和崔夫人这一关,说不定这事儿就成了。
她让人叫来之前打算指给谢渊的小厮周鹏:“你快去书院问问,少爷几时能回家来,虽说学业不能耽误,可一直不回家可怎么行!”
周鹏哪敢说谢渊已经回家住了好几日了,要不是他前天心血来潮绕道去了趟柳岸巷,还以为谢渊依旧住在书院里苦读呢!
想到五少爷对自己再三叮嘱,不许将他下山的事说出去,周鹏这会儿也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连连应下后他生怕老夫人察觉出点什么,脚步匆匆地往外跑了。
出了老夫人的院子,周鹏垂着脑袋一路往外走,想着这渊少爷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怎么对这边好像不似表面热络呢……
他正要转过长廊下台阶,侧边却直直撞过来一个人影,周鹏脚下一歪差点滚下台阶去,还没等他看清来人,一个耳熟的声音却先“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谁啊,走路也不看路,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撞散了!”
周鹏循声望去,那地上正摔了个大马趴的,果然是他老子娘的平日交好的王嬷嬷。
“王嬷嬷,真是对不住,您没摔疼吧?”周鹏一脸讪讪将人扶到一旁的石墩上坐下。
王嬷嬷自小看着周鹏长大,自然不会跟他计较,见这小子耷拉着脑袋,又问了句:“渊少爷最近不是住书院去了么,你这苦着脸上哪儿去啊?”
王嬷嬷是熟人,周鹏对她没什么戒心,于是想也没想便说道:“这不是见少爷一直没回家,老夫人方才让我上书院找人去么。”
王嬷嬷奇道:“去就去呗,城外又不远,你这小子是清闲日子过久了,使唤不动怎么地?”她看了眼日头,像是随口闲聊,“不过也是,渊少爷这一心向学,好些日子没见着了。老夫人这会儿急着找,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周鹏叹了口气,心道嬷嬷你哪知道我的苦。可他也知道谢渊的事不好跟人乱说,只能糊弄了王嬷嬷几句匆匆走了。
王嬷嬷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等周鹏走远了,她又转身往后院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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