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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
“谁?”
傍晚,季蘅对着个釉盆,左手握箸,不停搅拌里头添了温水的糯米粉,只待它们乖乖变成面絮。
当是时,细宝悄密捎回一个令人意外的口信。
“谢容允,”她重复道,“谢容允想与您单独见上一面。”
“怎么个说法啊?”
这丫头想了想:“故弄玄虚地讲什么做梦的,噢,死生苦海,似梦初觉——就是这八个字,他拜托奴婢务必带到,还说娘子颖悟,听了保准明晓。”
季蘅消停手中的动作,不自觉怔了一怔。
此话何意?
断然不会特指那年中秋的红绸吧?浪费彼此时间,叙哪门子的旧啊;
偏强调虚无缥缈的梦,这能代表什么,必然是邱太璁跟别人串通一气了——
对,谢容允合该是那位“巧合”的家伙!
“不敢隐瞒娘子,”细宝从怀内掏出一颗浑圆的宝珠,继续禀告,“谢先生还给了奴婢这个,当是跑腿的赏钿。”
季蘅这才回过神,淡淡瞥了眼:“应得的,你就收着吧。”
心里仍在焦虑地琢磨:
虽不清楚对方的准确企图,但都主动暴露自己,过来套近乎了,说明是有可乘之机的,算七八分的好事;
以及,两人之间肯定要见面的,不过,该晾他多久,才显得自己没那么急切上赶着?审时度势很有必要。
届时正式晤谈了,又当说些什么?坦白穿越者的身份,抑或维持之前的谎话,假装和他一样没事就喜欢做预知梦?
……
“那奴婢还需去应承谢先生么?”细宝小心翼翼问。
季蘅暗自思量着,明儿元宵,估量袁熙要带自己一块外出赏灯,可惜那人喜欢寸步不离地跟随,中途私见外男的难度系数实在太高;
往后还有什么适宜的日子呢,二月二龙抬头、二月半赶花会,汉代人好像都不兴过;三月上巳祓禊,少不得宴聚宾客,也没闲功夫……
等等,险些将中间重要的寒食节漏掉了,除却禁火冷餐,还有祭祖的习俗,家中男丁那日可有得忙了……
盘算完,她于是决定:“你再辛苦跑一趟,告诉谢容允,我也有难处,不是想见便能轻易见到的,他若诚心,就再乖乖等上一个半月,千万将寒食那日空给我,需随叫随到。”
都交代妥当后,季蘅心中暂且安坦不少,将注意力放回亲自鼓捣的生坯上——卖劲搓揉了半盏茶功夫,终于得到一块黏糊糊的面团。
彭娘休岁假不在跟前,她嘴馋,便心血来潮地主动尝试烹制爱吃的米酒汤圆,由是整晚忙碌于内厨,全然不顾那玩意及至宋朝才兴起。
正月十五怎能不吃元宵呢,简直岂有此理!
袁熙夜里回到景明院时,恰赶上第一批成品热腾腾出锅。
他原本有些闷闷不快,自从许都闹出了那样的大事,父帅手底下的谋臣老头们几乎要吵翻天了。
但见爱妻正托着个瓷碗,舀了一勺又白又软的小圆子送去:“啊,张口。”
他不由展眉解颐,烦心事尽当抛诸脑后。
“这是什么?”
虽不识,却仍乖乖吃进了嘴里。
夸张点讲,哪怕对方喂的是五毒,自己同样会心甘情愿咽下,也眼皮也不眨。
“我用甜酒酿煮了些糯米团,好吃吗?”季蘅满怀期待地观察他的表情,盼望着一个正向答复。
袁熙素来不嗜蜜饯,打小就敬而远之,这会儿没防备地被塞了口甜腻腻的玩意,果然有些齁得慌,不住摁住咽喉,捋了捋。
他也不想扫兴,只面露难色地吐出两个字:“还好。”
说罢,忙折身寻了壶酽茶,连灌了几大盏,还顺便漱了口。
这反应能叫好?
季蘅又没瞎。
鉴于对方言行不一,她逼问:“你讲实话,我保证不生气。”
“真的,不难吃。”袁熙诚恳地眨巴眼睛,“就是酒酿甜了点,糯米黏了点,有些糊嗓子眼。”
“唔,”季蘅似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将碗搁回食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忘记桂花和醪糟都很甜,还多加了勺饴糖。”
“做好了你就没先尝尝?”袁熙伸手轻轻揩拭季蘅的脸颊,不知何时那里沾了些粉末白屑,而他此刻目光中所透的浓情蜜意,竟比那碗里的更稠厚。
“正好你回来了嘛,”她解释,“想着我难得下回厨,第一口肯定要赏给你啊。不过,你好像压根就不爱吃甜……”
话音未落,袁熙却突然俯身凑近,吻了过去。
见状,近旁伺立的婢仆忙垂首低眉,匆匆退了下去。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难舍难分的吻,等季蘅回过神,已经被人禁锢在双臂间,亲得浑身酥软。
对方却越亲越硬,少间,停止了吮咂,缓缓抽离,望着那水色潋滟的双眸,笑道:“有些甜的,很爱吃。”
一阵珠帘响动,他将季蘅打横抱在怀里,往内寝走去。
两人缱绻,贪享了半晌的床笫之欢。
待云雨暂歇,季蘅侧着身,偎在袁熙宽阔而健硕的胸膛小憩,指尖有意无意地抚弄他的腹肌块儿。
袁熙方才也只堪堪充饥,并不餍足,这一撩拨,倒叫某处的火势又蹿旺了,他抬手托起季蘅的面庞,低下头再度索吻。
未料对方似乎不解风情,有些惫懒地躲开了,并柔声打趣:“我还以为你最近忙到兴致寥寥了呢。”
这便是在抱怨郎君疏于陪伴了?
袁熙笑着叹气:“可不能怪我,谁让外边闹得厉害,父帅更是焦头烂额。”
她将绸缎拉过肩头,支起脸:“怎讲?”
“曹公欲亲率大军东征刘玄德,至于兴兵的理由,无非是去岁玄德违命,私自诣徐州斩杀车胄。”袁熙感到右臂触到一阵颤巍巍的柔软,微微闭目,“却也隐约听闻,什么刺史都督、下邳小沛,不过幌子,曹公若此,实乃衣带诏上写了那人的大名。”
季蘅表面上安静听着,胸口早已砰然,宛如撞钟伐鼓,移时,才郑重其事地望向袁熙:“这是好消息啊。”
“何以见得?”
她字斟句酌,答:“曹操亲征,大军尽出,许都必然虚旷。君舅既有灭曹匡汉之志,何不奉诏讨贼,趁机袭取?”
袁熙稍愣:“倒是巧,田元皓今日也向父帅进言,说,曹操东击刘备,兵连未可卒解,今举军而袭其后,可一往而定。①”
季蘅心头骤紧,忙追问:“君侯首肯否?”
“父亲思虑良久,犹疑未定,此等大事又非请客吃饭,自然难决断。”袁熙笑道,“哎,与你聊这些个做甚,怪无趣的,休要再提——”
他忽而翻了个身,将人压伏住了。
季蘅下意识搂过对方的脖子,却不免有些心猿意马。
暗忖:
自不必牵挂刘备的安危,他大概是条生命力顽强的攀鲈,无论环境多么恶劣,哪怕离水而居,亦可留存一线生机;
而远在江东的孙策,在闻知那些刺杀传言后,又能否改掉轻忽懈怠的毛病,顺利迈过今年这道坎儿,从此长命百岁?
……
床帐像狂风中的小舟,不停摇晃着,男子却隐约察觉对方的心不在焉,有些不悦,倏地加深了力度。女子不自禁溢出一声难耐的吟嗯,失重般陷入了白茫茫的云端,岌岌欲坠……
元宵这天的朝食,季蘅闷头吃了半碗酒酿圆子,心情却没有因为摄入足够的糖分而变得更好。
窗外,铅云乌沉沉低垂着,弥漫的滚滚寒气依旧料峭,一切与年下的许多日子似乎没什么不同。
“过完十五,大哥就要返回青州了。”
袁熙正用鬃刷为两架弓弩去尘,冷不丁提起此事时,试探性地瞧了季蘅一眼。
这两年,邺侯将幽州军政交由二儿子打理,治绩虽谈不上多出色,好在无功亦有劳,倒也算不负重托。现如今官渡战况一触即发,各州皆需绝对亲信坐镇,诚如袁谭之于青州,高旰之于并州,而这幽州,便想要全权托付给他了。
心情自然是五味杂陈的。
地方偏远苦寒、与北狄毗邻什么的都还其次,最重要的是,妻子季蘅必须留在邺城,美其名曰侍奉姑舅,替丈夫尽孝道,倘若讲得难听些,便叫“质”,像文悫君、敏成姑母她们一般。
就怕哪天邺侯不幸薨逝了,接替其位的继任者难以控制这群尾大不掉的兄弟。
袁熙煎熬,也不敢违抗父命,只请求等他过完二十一岁的生辰,再行外赴,而妻子这边也不知如何托出,思来想去,不想搅了好兴致,还是决定咽下隐瞒,改口道:“你平日有空,可常去陪大嫂说说话。”
可巧季蘅这会儿也正忧思满腹,轻轻抿嘴“嗯”了一声。
袁熙伸过手来,轻轻握住她的,只觉像浸透了冰雪一般,不由蹙变:“怎么这般凉,是不是衣服穿太少了。”说着捏了捏她袖筒的厚度,又吩咐左右,“手炉呢,还不添旺了炭,给夫人捧来。”
“我素来如此,”季蘅总觉得哪里憋屈,幽幽吁了口闷气,“好似一年比一年更冷了。”
袁熙点点头,也认同:“夜里赏灯时,记得将那件紫貂大氅裹上,可别像四弟又感染了风寒。”
季蘅顿了顿:“前几日见阿买还好好的。”
“那孩子倒是可怜,弱症打娘胎里带的,身边的人照料得再仔细,也小病不断。”袁熙对这个异母弟的感情虽不算深,多是怜悯,“不过,也不指望他功成名就,往后做个富贵闲人,照样快活。”
“那你呢?”季蘅忽然问。
“我?”
“你的襟怀抱负又在何处?”
袁熙不由得讪笑,掩饰心中愁懑:“我有你就足够了。”
这回答倒是他一贯的风格,季蘅不意外,却隐隐有些失望,只陪着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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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后汉书》:田丰说绍曰:“与公争天下者,曹操也。操今东击刘备,兵连未可卒解,今举军而袭其后,可一往而定。兵以几动,斯其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