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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在后
隗泰话音方落,厅内众人得意正盛。
“轰隆——”
宅院紧闭的大门被一股巨力从外撞得粉碎。
木屑翻飞中,数个手持劲弩的暗卫如潮水涌入,瞬间控制了庭院各处。
弩箭寒光如雪,将正厅团团围住。
“什么人?”厅内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拔出兵刃。
更让人讶然的景象还在后面。
庭院中央,一个本不该活着的身影,正缓缓分开暗卫的队列,一步一步走来。
女子一手撑着把竹伞,风吹着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裙,脸色在灯火的映照下格外苍白,但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沉静如寒潭,锐利如刀锋。
正是今夜被“杀死”的萧钰。
她身上带着久病初愈的虚弱,可一步一步走近的步伐却很稳。
“不可能!你明明……”鬼面人失声惊叫,好像见了鬼一般。
“隗泰。”萧钰缓缓走近。
隗泰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死死盯着萧钰心口的位置,又看向院内杀气腾腾,显然早有准备的暗卫。
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好,好一个长宁公主,好一出引蛇出洞、以假乱真,是本王小瞧你了。”
萧钰在台阶下站定,雨水顺着她的裙摆滴落到鞋上,湿透了一片。
她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隗泰邪气的脸,又掠过厅内那些惊疑不定的影蝎卫头目。
隗泰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癫狂的欣赏与贪婪:“萧钰,你这等心计手腕,困于腐朽的大夏皇室岂不可惜?不如跟本王合作,看看你那没用的皇帝父亲,还有你朝中碌碌之辈,连个女人都不能上朝的地方,哪能配得上你的才智?”
“来我暹罗,本王许你万人之上,我们联手,何止南疆,整个天下都可图谋!”
“与你联手?”萧钰的声音很轻,清晰穿透雨幕,“我怕脏了手。”
隗泰止住笑声,眼神阴骛盯着她。
“杀。”
一声令下,也是宣判。
庭院四周的暗卫瞬间发动,弩箭离弦,刀剑铮鸣,骤然划破了山间雨夜。
院内的影蝎卫猝不及防,中箭倒地,暗卫在绝对的人数优势之下,此刻应对影蝎卫就像收割秋日里的麦秆,不费吹灰之力。
隗泰厉声吼道:“拦住他们!抓住那个女人!”
他身边的几名心腹咬牙冲出正厅,直冲萧钰而去。
萧钰身侧,几道黑影鬼魅般的身影掠出,寒光交错,血花逬溅。
几人还没有靠近萧钰,便已经成了地上的尸体。
隗泰见大势已去,眼里狠色一闪,袖中滑出一对造型奇异的弯刀,直扑萧钰而去。
他的武功诡谲狠辣,招式全然不似大夏路数,角度刁钻。
萧钰并未后退,她手上握着一支白玉簪子。
顷刻间,隗泰捂着心口,滚倒在地。
“你……”
白玉簪内藏有剧毒银针,而方才三支银针正正命中他的心口。
萧钰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软剑,剑身细长如秋水,她没有多余的花招,一剑直奔要害,带着杀意。
“铛!”
一声锐响,隗泰左手格挡的弯刀被震得脱手飞出。
他闷哼一声,拼尽全力将右手的刀劈出去。
萧钰侧身避过,软剑像吐信的毒蛇,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瞬间贯穿了隗泰的咽喉。
隗泰的动作僵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有血沫涌出。
弯刀落地,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溅起一片泥水、血水。
厅内还剩下最后一个斯文打扮的人,他蜷缩在一角,准备服毒。
萧钰走到他面前,剑尖垂地,血水顺着剑身滴下。她声音冰冷:“罗小姐在何处?‘夜枭’是谁?”
那人面无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神瞥过隗泰的尸体,迟迟不开口说话。
萧钰不再看他,只对身后的墨玦轻轻颔首。
墨玦一步上前,刀光一闪。
最后一声短促的惨呼声被雨水吞没。
宅院彻底安静下来,满地狼藉的尸首,血污夹着雨水肆意流淌,与泥水混合成污浊的赭红,在萧钰的衣摆边缘处洇染开。
她垂首看了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握着剑柄的手在此刻有微微的颤抖。
萧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下山的。
她前两日才从漫长的昏睡中挣扎着醒来,神识像隔着一层厚重的迷雾,困顿而虚弱。
那个老药婆避开所有人,到她屋子里来,施针用药暂时稳住了她受损的心脉。
彼时,影蝎卫近日在金陵的暗桩活动异常频繁,似有大动作。
于是,得知药婆会易容之术后,萧钰请求她做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自己,安置在听竹苑内。
真正的她则隐入暗处,撒网等待鱼儿上钩。
今夜,鱼儿果然来了,还是一条大鱼。
可萧钰还没来得及捉拿隗泰,另一道惊雷紧随而至。
刘荻将军殉国,一线天峡谷两千精锐无一生还……
听到这个消息时,萧钰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军报上描述:关隘遇袭,刘翎冉独自在落雁关内,刘荻心急如焚,关心则乱,选择险径回援,踏入了再也出不去的一线天。
每一步,都踩在了影蝎卫的算计上。
萧钰还记得,年少时,刘翎冉作为她的伴读,刘荻也同样疼爱喜爱她。
每每回京,会给她带南疆的小玩意,会笑着说“小公主又长高了”。
镇守南疆二十余年的将军,就这么……没了?
刘翎冉呢?
那个总是笑嘻嘻的人,此刻是何心情?南疆无将领,父亲死于一线天,她该如何面对?
来得及伤心吗?
来不及的,还有仗要打。
行至半山腰,萧钰靠在亭子里,泪水夹着雨丝,模糊了视线。
她睡了将近四月,一醒来便听见了刘荻殉国的消息。
除掉隗泰,计划又完成一步,但代价如此沉重,重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眼下这局,算是赢了吗?
在亭子里歇息一会后,她浑浑噩噩地继续往山下走,暗卫一路沉默地护卫在侧。
肃清隗泰及金陵影蝎卫残党后,金陵城并未恢复平静,反而卷入了一种更为紧张的暗流之中。
听竹苑内的书房内,萧钰面前摊开着两份册子。
一份刘翎冉此前跟着萧懿姝赈灾时整理的,涉及钱粮调度、吏员安排的详细记录。
另一份是她连夜派出暗卫,从金陵各级官府暗中抄录的近一年所有异常人事变动与公文往来纪要。
萧钰翻动书页,低声道:“夜枭……既能在南疆和金陵同时布局,调动影蝎卫,安插官差,此人应当深植于大夏内部,是朝堂上的人,且地位不低。”
一根从自己血肉里长出来的毒刺,远比外面的明枪更致命,也更难拔除。
“查。”她对侍立在侧的影“子”吩咐。
“从这两份名录重合之处着手,尤其是南疆军务,暹罗贸易,乃至京城宫内用度相关之人。动作要快,更要隐秘。”
“是。”
排查细作紧锣密鼓,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撒开。
萧钰叫住影“子”,问:“有罗小姐的下落了吗?”
“殿下,人暂时还未找到。”
“知道了,下去吧。”
萧钰昏睡期间,除了京城和北疆,允州也送来了几封信件。
信中罗天华拜托萧钰务必要找到护好自己的小女儿。
她揉揉额心,现在他们的人连罗曦是何下落都毫无头绪。
说来也怪,婆提珈和隗泰接连丧命,在江南群龙无首的影蝎卫能将罗曦藏到哪里去?
有人轻叩了两声门。
“丫头,吃药了。”杜蘅亲自端着药碗过来。
奇怪的是,萧钰醒来后,每一碗药都需人反复劝进,这种无力感,比病痛本身更让她难以忍受。
数日的昏睡,一个疲惫的人在内外交困下,对身体、环境、自身处境都下意识地筑起一道脆弱的防线。
本来萧钰醒后,杜蘅总算是长吁一口气,这算是连日来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但转眼瞧见萧钰药石难进,老头子更为头疼。
他想尽法子让萧钰的心理接受喝药,为她调理因蛊毒亏损的身子,纳塔娅接手了处理隗泰死后诸多琐碎的收尾事宜。
清理山上宅院的血迹,处理一院子的尸首,安抚上山可能被惊动的人,确保此事不会在明面上引起波澜。
夜枭还未飞离枝头。
那个神秘兮兮的老药婆,也不再隐藏身份了。
她跟在杜蘅身后进了书房。
“公主。”
她和杜蘅落座在萧钰对侧的椅子上。
在烛火下,萧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药婆卸去了以往那层精心装扮的老妇伪装,完全直起来了佝偻的背,洗净了面上的污渍,露出的是一张不过二十余岁、眉眼间带着经历风霜后沉淀的沉静与锐利的面容。
唯有那双手,失去了大拇指,布满旧疤和薄茧。
“魏芷见过公主殿下。”她向萧钰行了一个简礼,声音也不再沙哑,清晰又平缓。
在萧钰平静的注视下,魏芷不再隐瞒。
她出身南疆一个巫医家族,族中世代相传一些外人视为奇技淫巧的秘术,包括人皮易容、制药,乃至一些偏门法子。
家族本隐居山林,与世无争。
“十五年前……”说话间,魏芷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冰冷,“一伙身份不明,手段狠辣的人找到了我们隐居的山谷,他们逼问一种早已失传,据说能控制人心的蛊引方子。”
“先父不从,他们便屠了我全族,我因在外采药侥幸逃过一劫。”
“那你的手?”萧钰的目光落在她的断指上。
“呵呵……那群孙子,后来我隐姓埋名追查仇人,发现是一伙来自暹罗,叫影蝎卫的人所为,那次他们也识破了我的身份。”
魏芷摩挲着关节断处,扯着嘴角一笑,“他们砍掉我的拇指,除了折磨我,无非是想让我再也无法灵活使用家族传承的制药和易容之术。”
“可惜,他们太小瞧我了。我用剩下的手指,花了十年,练成了新的手法。”说罢,她笑了一下,“怎么样,公主,如今你见识到了我手法有多厉害了吧?”
她说得是做了萧钰萧钰的易容,轻松骗过了前来暗杀的影蝎卫。
手法精湛,就连萧钰本人看过后,也找不出迥异之处。
“魏姑娘的易容之术,恐怕整个大夏也难找出来第二人。”
一旁的杜蘅也道:“起先老夫还以为你是个混家子,没想到真有两把刷子。”
“老郎中,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莫要瞧不起年轻人。”魏芷嘴上毫不留情怼道。
“年轻人?那时候谁看的出来你是个年轻人?”
“你看,你又在变相夸我的易容术了。”
闻言,萧钰也笑了笑,问魏芷:“所以,你选择帮我,是想借我之手斩去影蝎卫?”
“是。”魏芷坦然承认,“早在黑市时候,我便知道你是长宁公主,彼时我卖药给你,帮了你一次,眼下我可是又帮了你一回,你若能斩除影蝎卫,为我族人复仇,便算是还清了欠我的人情。”
“你这人!”杜蘅拍案,感到十分无语。
魏芷道:“公主也是人,谁说公主欠下人情就不需要还了?”
“你的易容术,骗过了所有人。”萧钰看着她如今的脸,“头一回在黑市见到你时,除了你的手,几乎没有任何让我疑心的地方。”
伪装可以改变面容、体态、声音,但常年劳作或特定经历留下的手部痕迹,最难完全掩饰。
魏芷扮作老药婆时,脸上布满皱纹,老态龙钟,可那双手虽有断指和疤痕,皮肤和指甲的形态,和真正的垂暮老者有者差别。
魏芷微微颔首:“制作面皮时,好歹有两只手,做手上的皮,就只剩一只手忙活了。”
不过,这些都无伤大雅。
她已经完全能够融入人群,无人会将一个药婆子与昔日的年轻巫医传人联系起来。
萧钰看着魏芷,心中思量。
此人精通伪装、秘药,熟悉影蝎卫的某些手段,又是南疆人。
她不是敌人,同纳塔娅一样,是因缘际会站在了同一阵线的复杂盟友。
“魏姑娘,”萧钰缓缓开口,声音诚挚,“影蝎卫首领隗泰虽诛,但细作‘夜枭’尚在,南疆之患未平,你可愿同我一起,一为家仇,二为国患?”
魏芷抬起那双沉静的眼眸,里面是经年不熄的恨火。
“魏芷愿效犬马之劳。”
夜逐渐深了,直到离开书房时,魏芷注意到萧钰自始自终都没有动过那一碗药。
*
次日清晨,萧钰来寻杜蘅,顺便告知他,明日她打算启程去寻刘翎冉。
魏芷那阵风刚卷出去杜衡的院子不到半炷香,又卷了回来,手里多了个脏兮兮的麻布包,“咚”一声仍在杜蘅整理药材的案几上,震得几个玉杵在器皿里乱跳。
“喏,你要的药材,今晨崖缝里刨的,根须齐全。”说着,魏芷斜眼看着杜蘅案上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的药材嗤笑一声,“杜老,你这摆法,是等着检阅呢?药材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看的。”
杜蘅心疼地忙摆好器具,气得胡子发抖:“你个野蛮的……丫头!这药需要阴干,去暴烈之气才能入药!你这就跟刚挖得萝卜似的扔过来?药性未定,如何能用?”
“等阴干?”魏芷抱起胳膊,“南疆的法子是鲜藤捣汁,专治这种阴损的滞留毒根,你们京城大夫就是太能等。”
“胡闹!藤蔓性烈,岂不伤及丫头本就脆弱的身子?当阴干后以茯苓、白术徐徐图之。”
“图到她七老八十?”魏芷直截打断,伸手就从杜蘅的药柜里抽出几剂方子,“看看你这配的,四平八稳,吃下去跟喝米汤一样,能有多大效?”
“她中的是蛊毒,是邪术!不是寻常风寒!”
“你懂什么!丫头元气大伤,虚不受补,首要便是固本!”
“本都快没了,还固个屁!先把毒根拔了再说!”魏芷说着,就抓起杜蘅刚称好的几钱药材,往自己带来的麻布包里混。
“住手!”杜蘅一把抢回,脸都涨红了,“你这野路子!药理不通,君臣佐使部分,简直暴殄天物!”
“我这野路子救醒了人,不见得比你这正路子有用。”魏芷毫不相让,最终指着萧钰那儿,“你问问她,是我的汤药让她醒了坐在这,还是你那套‘徐徐图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星子都要飞溅到对方脸上了。
满屋子药香,愣是弥漫开一股火药味。
萧钰已经坐在廊下,听了好一会他们这几声快要掀翻屋顶的争吵。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二人似乎是八字不合,自她醒来后便瞧见他们天天争吵,从不嫌累。
最终,魏芷抱着自己清早带来的药包走了,还顺手了杜衡一罐上好的蜂蜜。
杜蘅看着被翻得乱起八糟的案几,痛心疾首:“岂有此理!”
魏芷走到门口,回头做了个极丑的鬼脸:“老头,走着瞧,看看谁的法子更管用。”
说完,身形一闪,又没影了。
杜蘅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哆嗦着收拾案几上被弄乱的东西,咬牙切齿念叨:“没见过如此野蛮的丫头……”
萧钰和杜蘅讲了明日的计划,杜蘅交代了几句,萧钰又和他说了些话。
药炉上温着药,咕噜冒热气。
没过多久,魏芷又来了,嘴上啃着从厨房拿来的果子,大剌剌地坐在萧钰旁侧的凳子上,顺手把杜蘅刚给萧钰端来的药汁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杜蘅眼皮一跳,萧钰却只是抬了抬眼。
魏芷突然嗤笑一声,嗓音清亮:“杜老头熬了大半宿的汤药,可有什么用?你可瞧好我的方子。”
杜蘅气得胡子直翘:“你……!”
魏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用眼角余光瞥着萧钰。
见萧钰沉默半晌,端起了那碗汤药,小口饮下。
魏芷才几不可闻地撇了撇嘴,像是完成了一件麻烦的差事。
萧钰喝完了整碗药,唤道:“师父,魏姑娘。”
争执的两人突然一顿。
“莫要再争了。”萧钰笑了笑,看着杜蘅气得发红的脸和魏芷梗着脖子的模样。
“师父深谙正统医理,善固本培元,调理根本,不可或缺。”她先看向杜蘅道。
杜蘅闻言,脸色稍霁,捋了捋胡子,瞪了魏芷一眼。
萧钰继而转向魏芷:“魏姑娘精通医理秘术,熟知蛊毒阴损特性,破邪祛毒,也正是你找到让我醒来的法子。”
魏芷抱着胳膊,哼了一声,下巴却几不可察地抬得没那么高了。
“我此番所中蛊毒,非比寻常,多亏魏姑娘与师父。二位缺一不可。”
杜蘅率先道:“丫头所言极是,是老夫执拗了。”
只是他看向魏芷的眼神,仍带着些“不与你一般见识”的无奈。
魏芷撇撇嘴,倒也顺着台阶下了:“行吧。公主你最大,你说了算。”
“我明日要启程去落雁关,你们应当也知道南疆那边的消息了,并不乐观。”萧钰道。
杜蘅叹了口气:“刘老将军一事,我也未想到。”
一线天的消息已经确认了,刘荻和两千精锐亲兵,一个都没出来。
“二十多年来,不管多乱的时局都闯过来了,这一辈子,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杜蘅的声音有些发抖,带着压抑不住的痛心与愤懑,“没有倒在两军阵前,也没有败于敌人之手。到头来竟是被人用这般下作的手段,诓到一线天,让山石给……”
最后几个字,他说不出口了。
魏芷道:“为将者马革裹尸是归宿,但刘老将军的确令人痛心。”
秋风呜咽而过,卷起几片凋零的落叶。
一名暗卫悄无声息地落入院中,单膝点地:“殿下,排查已安排下去。重点在金陵各部吏员,我们的人已分头行动。”
萧钰微微颔首,尚未开口,旁边“咔嚓”一声脆响。
魏芷把果子核精准地丢进几步外的秽物篓,拍了拍手,笑道:“公主是怎么安排的?是不是又让你们那些木头桩子,换上平民衣服,然后一脸没有感情的样子,去街坊里打听?”
暗卫跪在地上,没有理会她。
魏芷站起身,踱到暗卫面前,围着他转了一圈,嘴里啧啧有声:“瞧瞧这身板,大哥,你去问问,谁家街溜子有你这么一身肃杀之气?你这不叫暗访,这叫明晃晃地告诉别人朝廷来查你了。”
杜蘅忍不住皱眉:“你这丫头,暗卫行事自有章法。”
魏芷打断他,转头又对着暗卫,“我问你,假如让你去码头探听最近有没有陌生货船,有没有什么可疑人员,你打算怎么问?”
见萧钰一直看着他,暗卫沉声回答:“在下会伪装成货商或力夫,与人攀谈,暗中观察。”
“这得观察到猴年马月去。”魏芷向萧钰身侧靠了靠,“打个商量?”
萧钰笑了笑:“你在怀疑我手下的能力?”
“公主不觉得手下这些木头桩子查事太死板,有些地方,他们进不去,也问不出话,让我去,市井胡同,三教九流,我比他们熟。”
萧钰静静看着她:“你要什么?”
“还是公主痛快。”魏芷一拍大腿,“第一,我单独行动,第二,我需要些银钱打点,不多,够用就行。”
“可以。”萧钰应了她的要求,随即对暗卫道,“你们按原来的安排查便是,另外,拨一笔银子给魏姑娘,若此后还有需要,不必过账。”
这是准允了魏芷独自行动。
魏芷已经做好了软磨硬泡的准备,此刻显然有些意外萧钰答应得这么干脆,给钱给得如此爽快。
她站起身:“那就这么着。”
说完,又硬邦邦地甩下一句:“话说在前头,查的到查不到看运气了,银子我可不还了。”
话音未落,魏芷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卷出了院子,留下院内几人面面相觑。
“丫头,这人真的靠得住吗?你就这么轻易给她拨了银子。”杜蘅直摇头。
萧钰望着魏芷消失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于放心的神色,“她想要银子,就给她,此前魏姑娘也帮了我不少忙。”
“师父可记得我在上京黑市买到的太岁和雪参花?就是出自魏姑娘手中。”
杜衡脸色变了又变,难以置信:“那丫头还是个□□贩子?”
*
两日后,落雁关的黄昏,天际残霞如血铺开。
关隘依旧巍峨,营地里外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粘滞的悲伤。
雪白的招魂幡在营头稀稀拉拉地飘着,像一道道未愈的伤口。
萧钰在营地外勒马。
还未通传,一个眼睛红肿、甲胄上还沾着干涸泥点的校尉快步迎出,见到萧钰,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哑声道:“殿下,您来了,小姐她……”
萧钰心下一沉,翻身下马:“带我去见她。”
校尉引着人穿过气氛凝滞的驻地,径直来到角落的一个营帐外。
这里曾是刘荻日常练武、与部下议事的地方,如今空荡寂静,营帐后坡那棵老柿树下,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孤零零地坐着。
是刘翎冉。
她没穿往日那身色彩艳丽的衣裳,只套着一件素白麻布的外衫,头发草草挽起,没有任何饰物。她就那么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光秃秃的柿子树杈,一动不动。
脚边,落着几颗稀烂的柿子,汁液早已变成了难看的褐色。
“刘翎冉。”萧钰轻声唤道。
刘翎冉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
萧钰走上前,在她身旁蹲下,这才看清她的脸。
与金陵辞别后相比,刘翎冉瘦了许多。
最让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明亮如火、灵动飞扬的眸子,此刻空洞洞的,望着虚空,没有焦点,也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
“我来了。”萧钰伸手,轻轻覆上她冰凉的手背。
刘翎冉终于慢慢转过头,眼神迟钝地落在萧钰脸上,看了许久,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他没回来。”
只四个字,就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她的身体因抽泣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一线天的石头……把人都埋了……”刘翎冉断断续续地说,“我爹……我爹他说过,将军要死也该死在马上……”
萧钰握紧她的手,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任何言语在此刻的刘老将军的死去面前,都苍白无力。
似乎是终于等到了倾诉的人,刘翎冉转过脸,眼里翻涌起剧烈的情绪,是痛苦,更是无边的自责与悔恨,“那天早上……他看了我一眼……我明明看到他想跟我说什么的,可我……我因为流民的事还在跟他赌气,我扭过头没理他,甚至连一句保重都没说……”
她浑身抖得厉害,声音破碎不成调:“如果……如果那天我拦他一下……或者我提醒他那天要下暴雨……他是不是就不会……因为我在落雁关,他才急着回来……”
“不是你的错。”萧钰回握她的手,“影蝎卫太过狡诈阴狠,利用了所有为人父者的软肋,错的是设计的他们。”
刘翎冉怔怔地看着萧钰,眼中的泪水终于决堤,却哭不出声音,只是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干涸的眼眶里滚落,砸下,冰凉一片。
须臾后,她才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稍稍挣脱,将脸埋在萧钰肩头,压抑地、从内心深处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这是刘荻死后后,她第一次真正哭出来。
萧钰就这么抱着她,任由她靠在肩上。
不知过了多久,刘翎冉的哭声渐止,变成低低的抽噎,她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
“等南疆打完仗,我亲自送爹回京。”
萧钰不知道,刘翎冉率亲卫去一线天裹尸的那日,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那天天气阴沉,暴雨初歇。
亲卫队伍沉默地行进在通往一线天的小道上。
越靠近,气氛越发凝滞,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属于死亡与烂泥的沉闷气息,就连远处山峦的轮廓也显得格外狰狞。
一线天峡谷那道如同被巨斧劈开的入口出现在眼前时,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景象远比口口传道的更为惨烈。
谷口几乎被崩塌的巨岩完全堵塞,只留下狭窄扭曲的缝隙,透过缝隙向内望去,可见谷底堆积着厚厚的乱石和泥沙,许多地方仍有浑浊的血水积成浅洼。
残破的旗帜,断裂的兵刃,将士身上的残布碎片,一切生前的事物乱七八糟地散落在乱石之间,有些甚至半掩在泥土下,只露出微小一角。
几只食腐的乌鸦在崖顶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
没有一具完整的尸首。
巨石的重量,早已将血肉之躯与这片土地碾磨在了一起。
刘翎冉站在谷口,身体绷得笔直,脸色惨白如纸。她没有立刻进去,只是死死盯着那片埋葬了她父亲和两千将士的谷底。
许久,刘翎冉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血腥和腐臭的味道,她率先踏入了那道缝隙,亲兵们默默跟上。
谷内光线晦暗,气氛压抑。
每走一步,脚下都能踩到坚硬的石块,或是陷入尚未凝固的泥泞中。
亲兵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翻找,动作极轻,害怕惊扰了安息的亡魂。
每每找到一件能辨认出属于某位将士的遗物,都会引起一阵压抑的沉默。
刘翎冉缓慢地、一步步地向峡谷深处走去。
一边走,目光一边扫过每一处痕迹。
岩壁上有刀剑砍凿的印记,石缝里卡了不少箭镞……
这里仿佛能听见两千将士最后的怒吼与哀鸣。
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引起了她的注意。石块压着一片玄铁甲胄的残片,上面沾满泥污。
刘翎冉和一名老亲兵颤抖着搬开石块,从那下面,掉出了一样东西。
是枚帅印。
印身沾满污泥与暗褐色的血垢,上面的字迹依旧倔强,清晰可见。
印钮上,缠绕着一缕被血浸透、早已干硬发黑的丝线,那应该是赤红色的缨穗。
老亲兵将帅印送到刘翎冉面前,老泪纵横:“小姐……这是帅印……”
刘翎冉缓缓伸出手,接过那冰冷沉重的玄铁。
然后,她对着这片一线天这片浸透鲜血的谷底,重重地、缓缓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抵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她没有落泪,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心里嘶声道:
“爹,您和将士们的血,不会白流。”
“请你们安息。”
“南疆的大门,永远有人驻守。”
话语无声,两千亡魂的回应同样无声。
亲兵们开始收敛能找到的所有遗物,哪怕只是一片衣布,一块残躯。
他们打算在这谷口之外立一座衣冠冢,让英魂有所凭依。
待到南疆安定,再带所有人归于各家。
离开时,刘翎冉最后回望了一眼一线天峡谷。
夕阳的余晖勉强穿透阴云,给冰冷嶙峋的乱石镀上一层凄艳的血色。
她紧紧捏着手中的帅印,直至玄铁膈得手指生疼,显出红印,她才堪堪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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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呀

啊啊啊这周申请了15000字的榜单,但是截止日期就是今天晚上12点……还有1800字没写完……写不完了……直接摆烂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