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下榻云府
阮峥坐轿抵达云府,被一名仆妇牵下马车。
她手冰,仆妇的手微烫。
摸起来遍布皱纹,却温暖有力,来自一位老人耐心谨慎的引导,掺着她一路走上台阶,每一步都稳稳当当,不偏不倚。云府中没有主母,只能靠这位礼仪周全的老嬷嬷来迎接她。后来洛云桢告诉她,老嬷嬷是他祖母出阁时从侯府里带出来的陪嫁丫头,看着云棠和云乔长大,一生没有婚配,在云家地位举重若轻。
老嬷嬷一直盼着洛云桢回家。
她每天坐在檐下,从日出等到黄昏,纹丝不动。底下人知道她在等谁,不敢强劝,却又不敢大着胆子到二爷面前求情说让小少爷回来,夹在中间万般为难。云乔从铺子里回来,远远看见这位固执的老人,沉默良久,却没有松口,只是说:“给嬷嬷添件衣裳。”
管事苦叹一声:“二爷……”
云乔握着账簿转身,朝落日走去。
老嬷嬷被人披上衣裳,浑浊的双眼一直静望远方。夕阳落下,院里开始掌灯,一盏蜡烛亮到后半夜,滚茶凉透,伏案的人还握着狼毫笔。笔尖字迹与往日一样沉稳孤直,直到敲门声响起,老人沙哑的嗓音从门外响起,被风扯碎了,仿佛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魂,低声道:“老奴是半身入土的人,从没求过二爷什么……”
云乔带领管家候在门外,朝阮峥行大礼。
阮峥伸手去搀:“二爷不必多礼。”
云乔道:“承蒙公主抬爱,贵临寒舍。”
虽然之前见过面,不算陌生,场面话是要说到位的。
阮峥知道云乔未必瞧得上自己,他连瑞王爷都不放在眼里,还曾与国公爷公然对抗,商场沉浮多年,与人打交道的功夫炉火纯青,城府早已炼化成精。如今对她的客气,不过是给自己和洛云桢一个台阶下。她住在云府,洛云桢不可能再不回来,一旦回来,便回归了小少爷身份。
云家便是云乔说了算。
“云家不及行馆宽敞,招待不周之处,万望担待。”云乔请她入府。
“叨扰了。”阮峥希望看到他们和解,并不介意云乔用怎样的手段,被利用一下也没什么。她只是有点担心,洛云桢回去之后看客栈只剩瑞王爷,还有云家的小厮在那等着他,得知真相,意识到舅舅给自己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可能会觉着生气。
但生气也没用,嬷嬷会帮云乔说话,成全老人家的心愿总是没有错的。
于情于理云乔都占尽上风。
云乔不仅面上功夫做得到位,尽足了地主之谊,让人挑不出半点刺,招待公主万般周全,连本该颐养天年的老嬷嬷都出来亲自来服侍。如果忽略被撂在一边无人问津的瑞王爷,他简直就是热情好客的模范代表,吃穿用度精挑细选,裙钗簪花齐备,房间布置整洁明净,下人们个个温声细语说话带笑。
阮峥的伤寒草药煎好之后,甚至还配了冰糖茶糕,据说给她治疗眼疾的大夫已经提前约好,在赶来的路上,这几天就能到。如果她的眼睛重见光明,那么洛云桢火气全消估计也没有话可说了。二爷神通广大,已经到了让人顶礼膜拜的地步。
洛云桢回来时阮峥正在喝药。
他已经见过嬷嬷,明白是怎样一回事。阮峥以为他来兴师问罪,还没编好瞎话,被呛得一咳嗽。床边喂药的换了人,洛云桢接过侍女手中药碗,搅动勺子,说:“你先下去吧。”侍女应声退下:“是,小少爷。”
侍女出去时替他们掩上了门。
阮峥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皇叔还在生气吗?”
洛云桢喂她一勺药:“他不在客栈。”
阮峥:“去哪了?”
“不知道,我托张大人去找了。”
“哦。”
阮峥越喝越苦,眉毛拧到天上去,但听他说话语气似乎不大高兴,可能是在等机会发火。所以她不好使性子说不喝了,怕触霉头。他喂一口喝一口,没声没息就把药全喝完了。嘴里滋味仿佛被苦胆腐蚀,难受得让人屏住呼吸。
洛云桢看她眼泪都快挤出来,可怜巴巴的样子。
“皇叔他可能、可能是生气了,”阮峥舔着后槽牙,苦得怀疑人生,不明白云家熬的药怎么会这么苦。但此刻不是研究药的时候,她强忍眼泪,试图阻止话题掉在地上,“但没办法,万一他来了,跟二爷打起来怎么办。我又看不见,怎么劝架。”
洛云桢:“我舅舅是个斯文人,从不动粗。”
阮峥:“那是你没见过,皇叔说,你舅舅差点踹断他的肋骨。”
洛云桢等待她的下文:“所以呢。”
阮峥难以为继,捏住他的袖子,“给我块糖。”
洛云桢看她小心翼翼的动作,想起当年手腕骨折,她也是这样只挨一点边,好像十分害怕被拒绝,低声问自己:“你还想去看枫叶吗?”如今不过是为了一块糖,也这样央求,叫人只觉得好笑。
洛云桢拨开糖纸,没喂她,自己吃掉了。
他含着桂花糖,默默放下空药碗。
“没有糖了。”他故意道。
“可是好苦。”阮峥委屈地抓着他袖口,一点点攀上来。
“有多苦?”洛云桢嗯了一声。
阮峥听到糖在他唇齿中滑动,闻到了香味。
洛云桢扭过头,对上她水汪汪的眼睛,鼻尖碰到了鼻尖。她攀上他肩头,呼吸咫尺之间,苦味和甜味无形之中缠到了一起。她凑得越来越近,步步为营,想要窃取那颗桂花糖,含糊不清地压上去:“你尝尝就知道了。”
……
柑橘树硕果累累,摆在盘中,似一堆黄灿灿的金山。
老管家命人抬热水进来,让主子沐浴更衣。
云乔深夜掌灯看账簿。
老管家笑着催促:“二爷再不睡,小六子要窝灶灰里睡着了。”
云乔习惯睡前沐浴,厨房一直备着热水。小六子是专门负责为他烧水的。
这几日府中有贵客,小少爷又回来了,府里一改冷清面貌,下人们其乐融融,发自内心为这个家能热闹起来感到高兴。云乔白日繁忙,夜里也要忙到三更后。老嬷嬷看着心疼,让人送了几回燕窝来,见屋里灯还亮着,让管家前来劝他歇息。
云乔眼底泛青,撑在案上揉了揉额角。
他见热水已经备好,只得放下手中册子。
老管家踱过来收拾桌案,“做了些宵夜,二爷吃了再睡。”
云乔不置可否,从椅上起身,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西院还亮着灯吗?”
“还没有。”
云乔皱起眉头。
老管家补充道:“不过公主殿下已经回厢房了。”
云乔踱过步子随口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老管家早就预备他这一问,很快脱口而出,事无巨细道:“晚膳后,小少爷怕殿下积食,带她去园子里逛了逛,牵着手,寸步不离。小少爷边逛边讲解,花草鸟树,各处陈设布置,碰到一只叫得响亮的蝈蝈,还特意让人用罐子捉起来给殿下养。”
云乔听到这,有些意外:“他不是最怕吵吗?”
老管家笑道:“可公主殿下似乎很喜欢热闹。”
云乔不言语了,转身走向屏风。
老管家为他整理书案,跟在后头继续道:“后来走到一处,殿下忽然问,前头是不是有一处橘子林。小少爷问是不是闻到了橘子香。殿下摇头,说了句奇怪,你家园子布置怎么跟瑞王府一模一样。小少爷说,这就怪了,自我记事起,园子便是这个模样,瑞王府应该是后盖的,怎么会一样。”
说到这,老管家偷偷打量云乔一眼。
云乔一脸倦容,听到瑞王府,什么反应都没有。
老管家转着眼珠子,只好配合省略这一茬:“逛了一会,他们便回了小少爷从前住的院子,找了把铁锹,在院中那棵梨树下挖出一坛子酒。殿下想喝,小少爷说等她身子彻底好转再喝。殿下说她已经好了。两个人闹了一会。小少爷送殿下回去歇息,喂她喝完药,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此后蜡烛便一直燃着,像是在看涿鹿那边来的信。”
洛云桢关着门,在干什么外人无论如何不得知晓。
但老管家明确暗示涿鹿,希望二爷能插手,为小少爷解开困局。两人毕竟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开呢。云家家大业大,并不是承担不起。小少爷东奔西走,看着就让人心疼。但云乔却不在意最后那句话,只听到那坛子酒时,冷笑了一声:“我竟不知,家中地底竟然还埋了酒。”
老管家心知二爷最恶酗酒之人,平日滴酒不沾,一下子不小心把小少爷的秘密说漏嘴了,忙找补:“我瞧得也不是很清楚,兴许不是酒,是一坛子钱呢。”
云乔莫名其妙反问:“他藏一坛子钱干什么?”
老管家一脸坦诚:“没准是预备老婆本。”
云乔:“……你出去。”
老管家退出去,到门口时欲言又止,又转了回来。
云乔正在试水温,手指没入水面下,不解其意:“还有什么事?”
老管家严肃地望着他:“云山那边出了点岔子。”
云山那边葬着祖坟和故人,能出什么岔子。这个季节气候阴冷,不会起山火。云乔没明白他的意思,转过头来。老管家眼神含糊,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呃……就是您挖的那座空坟,本来一直空着,最近不知怎么的,好像被人填上了。”
云乔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叫被人填上了?”
老管家:“不仅被填了,那人还在上面栽了棵发财树,不知道是谁这么无聊。山里地广人稀,打柴的也没注意到。那棵树上挂满了祈福带和平安节。祈福带上写了许多字,但看不出是谁的字迹。”
老管家从袖口取出一条祈福带,恭恭敬敬递给云乔。红艳艳的绸子,漆字遒劲,一笔一划,写着最俗套不过的祈福语。“长命百岁,福禄双全。”老管家头一回在二爷脸上看到几欲翻白眼的冲动,就知道他认出了字迹,咳了咳,试探问:“二爷知道那是谁?”
云乔木然道:“不知道。”
老管家注意到他手指攥紧祈福带,骨节凸起,小心翼翼问:“那……树要留着吗?”
云乔满脸厌倦,冷冰冰道:“挖了。”
坟地里种棵发财树,还挂满艳俗的红带子,不怕被雷劈。
老管家觑着他的脸色:“要不过阵子再挖?”
云乔不咸不淡横他一眼。
老管家一个激灵,立马改口:“我这就让人去办。”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