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无问熙东

　　刘诗雯发球。
　　前两板两人在台内相持摆短，孔令熙看准时机上手拧拉，斜线拉到刘诗雯的反手位，回球后孔令熙快速回防，以应对刘诗雯的大角度球。
　　可是她太着急了，可能是心理紧张导致动作僵硬，可能是地板胶被反复摩擦有些移位，总之孔令熙脚下动作还未到位就挥拍，可想而知回球质量有多差。
　　球飞了。孔令熙闭上眼睛，缓缓放下握着球拍的手。耳边是全场观众的欢呼声，不过那不是给她的，而是给28岁的刘诗雯。

　　刘诗雯今年28了，这是她走上世乒赛赛场的第十年，人人都说十年磨一剑，刘诗雯则用了十年追逐吉·盖斯特杯，今天她终于如愿登顶，摆脱了自己千年老二的外号，向世人证明这是她的时代。
　　她攥紧拳头向观众喊了一声，十年，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那是一个人全部的青春。即使今天拿到了冠军，十年的心酸也无法被轻易咽下。

　　对孔令熙来说，失去世乒赛女单冠军，极有可能预示着她与东京奥运女单门票失之交臂。
　　她强忍住内心的失落不想表露在脸上，面前还有刘诗雯，身旁还有观众和高清镜头，孔令熙无法在众人面前嚎啕大哭，她默默倒数三二一，三秒后把悲伤情绪收回，面上只剩下平静。
　　输球也要输得风度，人要长大，路要向前看，输球摔拍子是三年前的孔令熙才会干的事情了。
　　孔令熙在心里暗嘲，三年过去了，自己无法改变输球的现实，那改变输球后的行为也算是一种成长吧？

　　何况刘诗雯等这个世乒赛冠军等很久了，作为队友，她怎么能不替枣姐开心呢。于是孔令熙走上前去，给刘诗雯一个拥抱。
　　“姐，恭喜你~”孔令熙努力扬起笑容，向刘诗雯发自内心地祝贺。

　　“也恭喜你。这条路我用了十年，熙熙你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刘诗雯看得到孔令熙眼中的羡慕，她和常安慰樊振东“未来终究会是你的”的马龙不同。
　　因为她也曾被这样安慰过，你还小，输比赛没关系，你是主力，错失冠军下一届还能再上。如果未来真是我的，那未来何时才到？
　　所以，她只会用“自己走了十年才走到现在”的事实提醒孔令熙。
　　我走了十年，你的世乒赛旅程才走了几年。十年里我度过了莫斯科世乒赛兵败，女团八连冠就此折戟，千夫所指，我度过苏州世乒赛决胜局对手带伤逆转，和冠军擦肩，我还度过了退赛遭处罚被退队、和主管教练不和。
　　你走过我走的哪怕一半的路吗？
　　有时看似输的是一局一球，实际上却差了太多，无数次满怀希望、饮恨止步又重振旗鼓。学会度过低谷，才能攀上高峰。
　　这是刘诗雯想传递给孔令熙的话，这是阐明事实，她懂孔令熙的痛和不甘，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安慰。
　　认清事实，才能更好地重振旗鼓、整装待发。

　　而再看刘诗雯，十年求得一次捧杯，在岁月的打磨中她已经学会胜不骄败不馁，那是过尽千帆、与成功无数次擦肩、即使终于得偿所愿，却早已学会面对胜利冷静异常的成熟。
　　她看着孔令熙还带着些稚嫩的脸庞，28岁夺冠的喜悦和19岁不同。

　　远处领奖台上，吉·盖斯特杯正默默伫立着，正如过去它站在顶端看尽无数选手奋力拼搏、奋力厮杀，又被无数冠军捧起，见证了太多的眼泪与欢笑、新旧更迭，但它依旧是默默见证着。
　　19岁的刘诗雯也曾猜想过自己夺得世乒赛冠军后的庆祝方式，但9年过去，28岁的她已经失去了那种狂妄自信和尽情喜悦的可能。
　　狂喜是少不经事的特权，冷静也是成功者的悲凉。
　　刘诗雯即使心中喜悦也保持清醒，甚至不忘安慰孔令熙的情绪。她知道，自己年近三十，作为一个老将，这是最后一个奥运周期。但孔令熙才19，她终将也会捧起这座奖杯，立于乒坛巅峰，甚至创造出更加辉煌的未来。

　　眼下她要做的，是当初王楠张怡宁李晓霞等前辈对她和丁宁做过的那样，耐心开导，谆谆善诱。这就是国乒的传承，以老带新，即使如日出东方，或是皓如繁星，再盛极一时的光辉也终会暗淡。但若是一代引领着一代阔步向前，皓月落下后旭日紧随升起。日月星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交替往复，光辉就会永远属于这片大地。
　　有的队伍盯的是几年后的金牌，有的队伍瞄准的却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未来。这就是拥有几十年传承的冠军之师，目光长远，有容乃大。

　　“你的路很长。”刘诗雯眼里也带着些泪光。
　　刘诗雯劝过后，孔令熙不再悲痛，只是多少还是有些伤心。小嘴瘪着眼睛泛红，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好面子的孔令熙又怕媒体写自己输球哭了的报道，于是搂住刘诗雯的手臂不放，知羞地低头埋在她的肩膀上躲开媒体拍照。
　　“刚刚还在笑，现在又掉金豆豆了。你可别把粉底蹭我衣服上。”刘诗雯搂住孔令熙的腰打趣她，世乒决赛关注度高，出现在镜头上的不少选手都会特意打扮一下。
　　孔令熙更郁闷了，报复性地狠狠埋在刘诗雯肩膀上，带着哭腔说了一句，被悬在她们上方的麦精准收录。
　　“我控制不住我寄己嘛。”

　　身边围着的教练队员，包括场外电视机前的媒体观众都清楚听到了孔令熙这一句娇嗔。解说台那边本来还在严肃点评最后一球，气氛瞬间被打断，邓亚萍听到直接笑出了声。
　　“我们可以听到孔令熙选手发自内心的感叹，她说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解说强忍笑意说道。“孔令熙作为年轻选手还要走很远，起码在情绪控制上还得向前辈们多学学。”
　　赛场上，冠亚军互相致意祝福的画面并不少见，但是像刘诗雯和孔令熙这样紧紧拥抱在一起，又是笑又是哭的场面却并不多见。
　　网友们纷纷称，现在的国乒大魔王不仅打哭了对手，也打哭了自己。

　　·
　　刚进采访区，记者们迫不及待地采访问道：“请问孔令熙你如何评价今天自己的状态？”
　　“呃，”孔令熙还未说话，嗓音便有些颤抖，她又想起自己输掉的那几球。
　　深呼吸几下，她首先给予自己一些肯定。“我觉得状态肯定是越来越好的，只是今年状态整体起得太慢了吧。”她努力整理自己的情绪，想在公众面前展示自己乐观向上的一面，奈何说了几句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
　　“我自己也觉得很可惜，最后一局从9-5追到10-9，最后一球心态还是太着急了，越急就......”说到这里孔令熙有些动情，她努力喘气给自己平静的时间，然后哽咽着继续总结道。“越急就越容易出问题。平时训练马琳也跟我讲过这个问题，我太容易情绪上头......”
　　孔令熙眼尾泛红，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一副坚强忍住泪水的样子，惹得周到心里不忍再问下去。

　　周到看出孔令熙内心的自责，再让她这样说下去，她就要在采访区抱头痛哭了。于是这位经验老道的记者开腔打断孔令熙的自述，柔声安慰道：“熙熙今年你真的很努力了，你看，复健回归在西班牙拿了一个冠军，后面直通打了第二名，封闭训练归来虽然成绩一般，卡塔尔停在了小组赛，亚洲杯止步1/4，但总体来看你在往上走呀。况且第一次上世乒赛单打，一路走到决赛，这么大场合顶着压力3-4输给了你枣姐，19岁的你已经在创造奇迹了。”
　　旁边等待采访的记者们也跟着附和：“熙熙别太自责了。”“刘诗雯等了十年，你从她手里拿下三局，你一点也不丢人。”
　　有位外国记者大叔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对孔令熙竖起大拇指说：“Sissi, my princess, you've really made a grade. 泥易经很棒了。”

　　面对采访区无数鼓励，孔令熙说不出话来，她捂住脸用好几个一弯到底的鞠躬来表达自己的感谢。在成长的道路上，年轻的她收获了太多鼓励和支持，如今，她需要一个独处的时间，和自己和解，然后背上行囊继续上路。
　　孔令熙的状态已不太适合继续采访，周到让她去休息。
　　“反正采访你这么多回，你的‘老三样’我们都熟了，无非就是没有你耍宝的报道会比较枯燥。”她风趣幽默的语言让在场的大家都笑出声来，缓和了采访区的气氛。孔令熙点点头，抓起球包走出采访区。
　　望着孔令熙离去的身影，周到想起17年自己也曾这样安慰另一位选手。“真像啊这俩孩子，怪不得能走到一起去。”她笑着感叹。
　　虽然性格迥异，但他们都这么年轻又要强，常常给自己设置看似不可能的目标，又出乎意料地把自己扔过去。年轻的小将，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往上闯，闯开了乒坛一扇又一扇门。

　　孔令熙低头走出一段路，忽然感觉身后有个人快步跟着自己，她向边上靠了靠让对方先走，但对方并没有走到她前面，反而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进了旁边的房间里。
　　“你神经......”输了球想一个人静静都不行，孔令熙带着哭腔刚要骂，抬起眼靠着模糊的视线却发现是樊振东。“嗯？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我坐在观众席上看你挺难受的就下来找你了。”樊振东绝口不提他是怎么让王皓打掩护，在刘国梁眼皮子底下溜走的，走之前他还找队医要了一个冰袋。他就知道孔令熙忍不住得哭。
　　唉，他叹了口气。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那孔令熙就是用盐水做的，不管开心还是不开心都会哭，而且越长大越爱哭。
　　说这话的他压根没想过两年前的自己也是眼中含泪接受的采访。

　　孔令熙本来控制一些的情绪，听到樊振东的话一下子崩溃，瞬间“开闸放水”，她撞进樊振东怀里，拿头抵着她的肩膀，痛快地放声大哭。
　　“你知道吗他们都劝我看开，可是我好难受，就差一球我就可以拿到冠军了，那是世乒赛啊。女队的竞争这么激烈，我好不容易直通第二，又进了决赛，我怎么能接飞那一球呢。”孔令熙在樊振东怀里磕磕绊绊地哭喊道，她落下的泪水打湿了他肩上的衣服。
　　“我明白，我太明白了。”樊振东的世乒赛旅程也不太顺利，17年输马龙，19年爆冷输梁靖崑，他理解这种所有人都觉得你行但总差那么一口气的感觉。“哭出来就好了，宝儿。”
　　“我好后悔，我满脑子都是那一球，我觉得前三板自己要是能处理地再好一点，平时再多听马琳的话按住情绪......”还没说完孔令熙又开始放声大哭。孔令熙心里的怨气不甘太重，樊振东能做的就是陪着她把感情倾泻完。
　　对运动员来说，输球的感觉就像是一口气憋在心里，这么硬生生地哽住。心里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我还有一场失利没有赢回来。
　　孔令熙的这口气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吐出来，就得看她下一次在场上的发挥了。直到下次打赢了，那口浊气才能吐出去，否则便会长长久久窝在心里，有的甚至成了心魔。

　　孔令熙靠着樊振东哭得梨花带雨，温香软玉抱在怀里，樊振东忍不住走了神，真想能一直抱着她。换谁不会呢？心爱的女孩在自己怀里，哪个男孩不想长长久久把她留在自己怀里为她遮风挡雨。
　　有时候樊振东自己也觉得，一个职业运动员的运动生涯太过起伏，恨不得一颗心都系在那颗球上，可中国打乒乓球的人太多了，放眼国乒哪个不是天才，而天才们耗尽心血不得回报的例子太多。他的小姑娘漂亮倔强、古灵精怪，即使任性骄纵耍脾气，也让他心生欢喜。只有一点，就是太爱哭了，尤其是18年后，每每看她因为伤病输球心情差而哭得梨花带雨，樊振东都忍不住想劝劝她算了吧。
　　她明明有着比别人都优渥的家庭条件、外在和智商，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开心，如果那么痛苦专注，情绪起伏都系于一颗球上，仿佛生活中除了打球再没有能让人开心的东西，那做职业运动员这条路就不适合孔令熙。
　　可她又那样地专注，专注到有时因为过于专注乒乓球甚至会忽略他。想起自己输球后握着手机等了孔令熙一个晚上，一觉睡醒后都未曾接到她的信息，樊振东眼神暗了一下。他心里最近盘绕着很多杂念，打球、感情、生活，有时忽然很希望身边能有这样一个人，可以专注地看着他，围着他的情绪走，在他失利时及时地提供安慰，给他一个宁静的港湾。
　　而在他和孔令熙的感情里，虽说两人是手挽手一同进步，但樊振东更像是那个宁静的港湾，提供情绪价值，带着孔令熙走。

　　马琳在门外听见孔令熙的哭声，又是自豪又是心疼：“诶呀，我这个骄傲的徒弟啊。”
　　王皓提醒道：“你现在笑，以后有的是你纠结的时候。”
　　“嘿不瞒你说，我现在就开始纠结了。诶，你说我哪个徒弟上奥运好呢？”马琳故意得瑟，然后小跑着走向采访区，在那里世乒赛新科冠军刘诗雯正在接受采访。

　　结束了女单决赛，孔令熙还要尽快从失利状态中走出来，因为几个小时后的下午，她还要和丁宁一同踏入女双决赛赛场，对阵日本组合桥本帆乃香与佐藤瞳。
　　赛前孔令熙神态低落，草草扒了几口饭就不吃了，马琳还想劝她多吃一些，别等场上没劲了。丁宁摆摆手说吃不下就别吃了，我以前刚打世乒赛的时候可紧张了，饭吃了就吐，后来索性紧张就不吃了，能抗住。
　　“没事，有你姐在呢，别紧张。”上场前丁宁塞给孔令熙一块巧克力，让她吃了。“以前陈彬指导看我打比赛紧张不吃饭，就专门在赛前准备一块巧克力给我吃。一会儿我包里还有香蕉，场间你饿了就吃，别委屈自己。”
　　孔令熙握着手里的巧克力看了丁宁的背影好久。平日里总说自己长大了长大了，但关键时刻枣姐宁姐哪个不是顶在自己前头。输比赛有枣姐安慰，吃不下饭宁姐准备巧克力。孔令熙觉得羞愧异常，躲在姐姐们的臂弯下久了，就忘记了自己也应该及时站出来，承担应有的责任。
　　“姐，你放心，一会儿上场我绝对不会拖你后腿。”孔令熙信誓旦旦保证道。“我一定成为你最坚实的后盾，让你依靠！”
　　“好，我依靠你。”丁宁笑着揉了揉孔令熙的脑袋。

　　女双决赛，孔令熙/丁宁最终以4-1大比分战胜桥本帆乃香/佐藤瞳组合，再一次为中国拿下了世乒赛女双冠军。
　　至此，即使开头险象环生、波折不断，中国国家乒乓球队还是将世乒赛五项冠军顺利带回国，再次创造“中国乒乓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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