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听闻接下来一连数日，玄凌每日傍晚，必到陶令馆去。或与沈氏花间对酌，琴箫相合，或同携手瓮，灌溉花圃。
　　如此，沈氏复宠之象兴于后宫。颇有一些好奇心重的嫔妃登门去看，当然也是为了凑个热闹——万一遇到皇上呢？女人们聚在一处总是叽叽喳喳的，如鸟雀开会一般吵人。这样的情形，我想不是眉庄乐意见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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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便是中秋，一早忽得了消息，一场中秋家宴要在陶令馆举行。玄凌要带众妃一起持蟹，赏花，如斯胜境，让人想想，也便陶醉了。我心中暗想，这一场盛大恩宠，她终究无法推拒了吧。毕竟是这样时代，境遇中的女子。帝王夫君，是每个后宫女人的天，永远的天。
　　晚间甄嬛带着槿汐，流朱一起去了陶令馆。我独自在房中安静学绣。
　　不料只半个时辰的功夫，三人便回来了。我吃惊迎出房来，“小姐怎么这么快救回来了？”
　　她笑笑，意态难度：“可惜了你一片帮她的苦心，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说罢，径直回了莹心堂。她这是什么意思，我一个人呆立半晌。
　　晚间从流朱口中得知，原是沈氏在陶令馆的门口，将玄凌以及一干众妃都拒在了门外。理由是自己宫中供奉了佛祖，自时疫好后，她便发愿——吃长斋，守足戒。况且于妃嫔处举办宫宴，本就不合祖制，规矩。
　　玄凌自是气的浑身乱抖。其他妃嫔也说——如此抗旨，实在放肆。理应重惩。
　　沈氏自请重罚，也说若玄凌肯开恩放过，她情愿从此在佛前日日祷祝，保佑皇帝福寿绵长，保佑大周江山稳固，万代传承。
　　玄凌闻言，说了句——如你所愿！便拂袖而去了。……
　　原来是这样一番经过。我听了竟是一夜无眠。次日早起，向甄嬛告假，说要去陶令馆看一看。她诧异了下，豁达答应，并不相阻。
　　出得宫来，一路走，一路留心身后，确认并无人跟着。带着满心的疑惑不解，来在陶令馆前。忽见前面白衣一闪，进了宫门去，好像是温实初的身影。他来作甚？眉庄昨日不还好好的？
　　我心怀纳闷，不禁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守在门侧，向里观瞧，错落花丛中，荆钗独自寂寞神伤，满院绚丽风光也似受她感染，不如往日烂漫。彩星彩月小施都站在一旁，面容惆怅。白衣人徐步走到切近，正是温实初。彩月彩星突然拉着小施，退了下去。
　　“昨晚的事，你也知道了？”眉庄只面朝着清风说话，身后斑斓的花影越发衬得她面色惆怅清婉。
　　“微臣知道了！”温实初垂着头，很是沮丧，继而有些激动，“小主为何这么傻？为何？！”
　　“我为了什么，你真的不知道么？”她唇齿间流露的苦意令人心哀。
　　“可是，微臣并不值得小主如此用心啊！”温实初痛心疾首。
　　我几乎震惊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不管值不值得，我已经这样做了。”眉庄苦笑，“你不必为此有任何负担，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面对如此深情，温实初依旧垂头沮丧着，我当真恨极。眼看四下并无人踪，大步就进了院子。
　　我的出现，大大惊动了眉庄和温实初。温实初愣了须臾，忽然转身往外就走，花篱口处，我拦住了他。看着眼前这高我一头还多的男子，只觉怒火似经年的枯柴，一经点燃，便腾的烧燎起来，充斥胸膛。右手的拳头攥的咯咯的响。
　　“浣碧姑娘！”温实初吃惊的看着我，“你，你……”他的话没有说出来，我送出的拳头已然挨上了他的腮帮，颧骨。砰的一声，他踉跄着栽了出去。几乎跌倒在一群丛菊之上，趔斜着身躯才要站稳，我一脚又踹上了他的腰。他蹬蹬几步，跌倒在眉庄的面前。眉庄错愕的看着脚下的温实初，都傻了。
　　我冲上前去，口中啊啊吼着，照着温实初的身体，无分上下左右，一顿暴踢，直至鞋子也掉了，
　　“别打了，别打了！”眉庄终于惊慌失措的喊出来，我犹不罢手，忽然腰被她抱住，向后拖了数步——“浣碧，你疯了吗，疯了吗？”彩星彩月不知何时出来的，双双阻在我面前，焦急道：“温大人还不快走！”
　　趁着这个机会，温实初咬牙忍痛从地上爬起来，抓起药箱，向外一瘸一拐落荒逃去。眉庄这才松了我，上下看着我，仿佛不认识一般。“浣碧，你怎么这么大的力，没有把他打坏吧。”
　　我气的直喘，光着一脚站在地上，伸手指着篱外方向：“这样的东西，也值得你如此担心？他哪里配的上你，哪里配得上？”
　　“姑娘请穿鞋。”不知何时，太监小施将我的鞋子捡回来，躬身放在我脚下。
　　我登时脸色一红，气息平定了许多。伸脚穿了鞋子，弯腰拿手提了提鞋跟儿。小施忍俊，道：“后院无人，还请小主和姑娘到后面说话，奴才和彩月彩星两个姐姐在前面守着。”
　　“多谢你，小施！”眉庄感激道，这才拉着我到后面去了。听闻之前眉庄曾打发小施离去。偏小施不肯，说家中已无亲人，并不想参与宫中诸多争斗。既然小主信佛，那他也便信佛，好好忏悔，来世好托生个好人家去。眉庄这才留下了他。
　　一副石头桌椅前，她亲自为我斟了菊茶。这才坐下来，半晌忐忑道：“你全知道了？”
　　“不知道！”我犹忿忿，“倒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不晓得他何处打动了你？”
　　“既然已被你窥破，我也不再瞒你。是我时疫昏迷五天五夜醒来后，看到他时，一颗心便为他倾动了。”
　　我实有些哭笑不得：“他不过一受人驱使的奴才，工具而已。你要谢也该谢皇帝颁旨叫他救你。怎的就倾情于他？”顿了顿，又道，“那夜，我还曾在千鲤池畔用心救你。若我是个男的，难不成你也爱上我么？”
　　一席话说的眉庄满面通红，我自悔话说的太直，伤了她颜面，不禁唤了声：“姐姐！”
　　她笑笑，平心静气的问我：“浣碧，你说的的确是一番道理。只是，这件事原是你主子举荐实初来救我性命。你可知我心中其实对她并无多少感激之意？”
　　“这……”我想了想，“她不过动动嘴唇。自然没什么值得感激！”
　　“对呀。皇上也不过动动嘴唇而已。可你却为我得罪了自家小姐和皇上，实初为我五天五夜未眠。你说我该感激谁呢？”
　　一席话亦问得我哑口无言，半晌才道：“那姐姐说的才是对的吧。”
　　她握住我的手：“浣碧，你可晓得深宫弃妇无人问津之苦？当一个人死了一遭，还能再度开眼，乍见这世上竟然还有一个人辛苦执着守护自己的感受？”
　　我无言坠下泪来：“姐姐不必多说，为人所弃之苦，再没人比我更清楚。”
　　她继续道：“方才你说他只是个为人驱使的工具，奴才。可是，便是这个工具，奴才辛辛苦苦，不畏生死的救了我。如是，我愿用一生之情，来还他救命之恩。将他从为人所控之境，解救而出，作一个，真正的男儿！”
　　我吃惊的看着眉庄，眼中有更多的泪流淌出来——曾经，我与她相似，一样的情怀，倾慕一个男子。可是，我分明没有她这般伟大。在她面前，我原是如此卑微。
　　“对了，方才你为何那样打他，就因为他不争气，为人所使吗？”眉庄不解。
　　想想少时那晚憋汗的药汤，我心里便止不住的恨，可如今她这般痴情，叫我如何开口呢？低头半晌，只是无言。
　　“我曾问过实初为何帮她避宠之事。他当时没说什么，但眼中一片深情却澄清可见。可是，她对实初，就真的一点情意也无，只有利用吗？”她追问道。
　　我点了点头：“利用并鄙视。她从未瞧得起温实初。用的着时，便抓过来；用不着时，就希望他滚得越远越好。”
　　眉庄了然，讥讽笑笑，抿唇不再多言。
　　我反问她道：“姐姐对皇上真的一点情意也没有了吗？”
　　她愣了下，渐有泪滴盈睫，徐徐道：“他毕竟曾是我的枕边人。这些日子又对我照顾有加，我怎能对他半点情意都没有了呢？”
　　“何不顺势接纳这份恩宠？宫中由姐姐做主，这腐朽奢靡之风也才能有所改善。”我好生不甘，“可是，姐姐却为了一份不值得的私情，放弃了更大的责任。”
　　“浣碧，你太高看我了！”她摇摇头，“我止一普通女子，皇上一时爱重于我，却不能长久。”
　　“为什么？难道帝妃之间，就不会有一份长久的真情么？”我不解。
　　“你真是天真！”她戳了下我额头，“世上谁人不知纯元皇后与皇上的一段痴情？可那又怎样呢？皇后过世，宫中宠者，还不是数度易主？我这里清茶淡饭，皇上一时新鲜快意。但日子久了，你以为他会受得了吗？”
　　清茶淡饭……漫说皇帝，便是我这般无肉不欢的人，能不能过这样清苦的生活呢？“姐姐，你真的打算从此吃长斋吗？”
　　她缓缓点了点头，“我是在佛前发了愿的。不求今世荣华富贵，不求来生超脱轮回，只求一份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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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怅然离了陶令斋，回到棠梨，一连数日，总是不安，遂求甄嬛，“沈容华彻底绝了恩宠，奴婢愿代小姐多去探望，以免容华被他人欺负。”
　　她笑笑：“你如今人大了，这心思也大了，我竟也越来越捉摸不透你了。”
　　我愕然了下，她摆了摆手，“难得你肯为她尽心，我岂有不成全的道理？去就是了。”
　　“多谢小姐！”我深拜于她。
　　再去菊舍时，看到陵容携着侍女进了菊舍，心里一松。如今她有宠在身，也可照顾眉庄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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