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半载无声与未完成的旋律
那扇监护病房的门,在司淮霖身后合拢,将里面那个苍白脆弱的世界与她彻底隔绝。她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像一尊失去指令的雕塑,背脊挺得笔直,只有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真的出来了。
因为那是她的请求。那个躺在病床上,用尽最后力气,只为让她“幸福”的请求。她无法拒绝,就像无法拒绝十七岁时那个少女带着泪光的依赖。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惨白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她没有哭,至少脸上是干的。所有的液体似乎都在刚才那场无声的对视中蒸发了,只剩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涩和胸腔里空荡荡的回响。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电梯,脚步沉稳,甚至没有一丝踉跄。直到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轿厢,金属门缓缓关闭,倒映出她那张毫无血色、紧绷到极致的脸时,她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厢壁,缓缓地、几乎无声地滑坐下去。
她没有发出任何呜咽,只是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细微地颤抖起来。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的动物,所有的悲鸣都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昭示着那场足以摧毁灵魂的地震。
泪水终于还是渗了出来,温热地浸湿了膝盖处的布料,留下深色的痕迹。可她依旧没有声音,只是任由那无声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内心的荒芜。
这一次,再也没有那个带着茉莉清香的怀抱,会为她敞开。
再也没有那双温柔的手,会为她抹去这无声的悲伤。
电梯到达一楼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她猛地抬起头,迅速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湿痕,深吸一口气,重新站了起来。走出电梯时,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只有微红的眼眶和比平时更显苍白的脸色,暗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她走向停车场,开车,回家。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克制,仿佛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是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
……
时间在某些时刻粘稠如蜜,在某些时刻却又如指间流沙。
转眼,距离那场心碎的告别,已过去半年。
北京的秋天用一场又一场的冷雨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
【悸满羽的日记片段 - 加密电子文档 】
> 日期:2026.10.15 | 天气:阴,有风 | 身体状况:欠佳
协和的李主任今天亲自看了报告。他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但眉宇间的凝重骗不了人。心室缺损伴随的功能性衰退,比我们预想的进程要快。他提到了几个医学术语,我听得很清楚,无非是那些老生常谈——避免劳累,保持情绪稳定,等待匹配供体。
等待。又是等待。这个词贯穿了我大半个人生。等待父母回头,等待一个家,等待心脏……现在,连等待都变得奢侈起来。
供体库那边依旧没有消息。护士小姐安慰我说缘分未到。我笑了笑,没说话。或许我的缘分,早在十七岁那个海边,就被一个人用“带你活”的誓言,提前透支光了吧。
回来的路上,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像里面藏了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路过一家琴行,橱窗里摆着一把原木色的吉他,面板的纹路让我想起她最早用的那一把,也是这样的颜色,被她戏称为“老伙计”。我站在玻璃窗外,看着那把吉他映出我模糊的影子,瘦削,苍白,像一抹游魂。直到店员推门出来,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我才恍然惊醒,仓促地摇头离开,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司淮霖,你现在……应该很好吧?戴着那枚象征安稳的戒指时,指尖触碰琴弦的瞬间,是否会有一刹那的恍惚,想起那个曾经笨拙地试图跟上你和弦、最终却还是缺席了你所有舞台的……胆小鬼?
> 日期:2026.11.03 | 天气:晴,冷 | 身体状况:尚可,精神疲惫
“心隅”工作室重新开始接诊了。助理小陈很担心,劝我再多休养一段时间。我告诉她,工作能让我保持清醒。停下来,思绪会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人喘不过气。
今天的来访者是个十六岁的女孩,手腕上交错着新旧不一的伤痕,眼神里是熟悉的空洞和戒备。她讲述着被家庭忽视、在学校被孤立的经历。我听着,引导着,用专业的知识和温和的语气试图为她搭建一个暂时的避风港。看着她离开时稍微挺直一点的背影,我忽然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
治愈他人,仿佛成了我证明自己还“有用”的唯一方式。可是,当夜幕降临,独自面对这间空旷的公寓时,那些给予别人的希望和力量,却无法反哺自身分毫。希望到底是什么?是一张渺茫的配型通知?还是一个……早已被自己亲手推开、再也回不去的怀抱?
晚上胃疼得蜷缩在沙发上,无法入睡。鬼使神差地,又点开了那个加密文件夹,找到了她最早在“拾光”酒吧录的音频。音质粗糙,背景嘈杂,能听到酒杯碰撞和模糊的谈话声。她唱的是《逐风之海》,中间明显弹错了一个和弦,台下有人发出善意的哄笑。可她只是顿了顿,然后浑不在意地,用那把略带沙哑的嗓子继续唱了下去,声音里有种不顾一切的、raw 的生命力。
那时候的她,真像一团燃烧的火啊。而我,曾那么近地感受过那温度。
> 日期:2026.12.24 | 天气:雪 | 身体状况:虚弱,畏寒
平安夜。窗外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北京的雪总是带着一种都市的疏离感,不像栎海港,那里的海风会卷着湿冷,直往骨头缝里钻。
记忆里也有一个平安夜。她在“拾光”唱到很晚,回来时帽子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造型的、做得有点歪歪扭扭的小蜡烛,递给我,说:“酒吧老板给的,看着傻乎乎的,就给你带回来了。”
那蜡烛是红色的,带着廉价的香精味,但我们谁也没舍得点。后来几次搬家,不知道遗落在哪个角落了。现在想想,有些东西,大概就像那支蜡烛,存在的意义本身,就大于被点燃的价值。
今天收到了很多祝福信息。许薇烊还是那么活泼,分享着她律所的趣事;刘文和周叙似乎感情很稳定,发来了合照;连粟学姐也发来了简短的问候。我都一一回复了“谢谢,平安喜乐”。
唯独那个熟悉的、曾经设置为特别提示的号码,始终沉寂着。
我知道,不会有的。
我们……已经郑重其事地约定过了,“不要再见面了”。
连一句节日的问候,都成了逾越。
> 日期:2027.02.14 | 天气:阴 | 身体状况:差,持续疼痛
情人节。在医院度过。
例行检查变成了冗长的会诊。李主任看着最新的影像报告,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委婉地提醒我,目前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再承担过重的工作压力和……情绪波动。
我听着,脸上甚至还能维持一个得体的、表示理解的微笑。情绪波动?我哪里还有什么剧烈的情绪呢。好像从半年前,那只手从我掌心滑落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一同抽走了。剩下的,只是一种弥漫性的、钝刀割肉般的疲惫,和一种无处不在的……思念。
爱让她必须活着。因为十七岁的司淮霖,在那个狂风暴雨的海边,对她立下了誓言。
所以,即使这具身体像一艘不断渗水、航向早已注定的破船,她也还是努力地、一天一天地……维持着漂浮的姿态。按时吃药,定期复诊,接诊来访者,扮演一个“正常”的、专业的悸医生。
只是,活着的实感,变得越来越稀薄。像隔着毛玻璃看世界,一切都模糊不清,唯有记忆里那个人的轮廓,清晰得刺眼。
司淮霖,你现在……应该正和那个能给你“世俗幸福”与“安稳未来”的人在一起吧?他……会对你好吗?会比那个十七岁的悸满羽……更懂得如何爱你吗?
……
城市另一端,那间被誉为司淮霖“创作茧房”的工作室里,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天光与尘嚣。
她已经在这里“闭关”了近两个月。
“深水”乐队对外发布的消息依旧是“主创身心需深度休养,活动无限期暂停”。经纪人林姐定期送来补给,看着她日益消瘦却异常平静的样子,所有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又都咽了回去。眼前的司淮霖,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透着让人心悸的寒意。
她拒绝了一切不必要的联系,包括奇鸢带着岑寂找上门来。世界被浓缩在这间充斥着纸张、墨水、咖啡因和若有若无烟草气息的房间里。
她在写歌。
或者说,她在试图用音符和文字,为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为她那颗无处安放的灵魂,寻找一个栖身之所。
地上散落着一些写满字迹又被划掉的稿纸,但远未到“疯狂”的程度。吉他安静地立在谱架旁,琴弦洁净。她的崩溃,是另一种形态。
她长时间地坐在书桌前,对着空白的五线谱或文档,一动不动。指尖夹着的烟燃尽了也浑然不觉,直到灼痛传来,才猛地回神,将烟蒂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那里面已经堆积了小山般的灰烬。
她写不出。
不是才思枯竭,而是每当试图捕捉一个旋律,勾勒一句歌词,悸满羽那张平静到近乎虚无的脸,和她最后那些温柔而残忍的话语,就会像潮水般涌来,将所有初具雏形的灵感冲刷得一干二净。
她试图写怨恨,写那十年分离带来的刻骨铭心的痛,落笔却只剩下对自己的、更深切的厌弃——厌弃自己的迟钝,厌弃自己的自以为是。
她试图写爱恋,写那融入骨血无法剥离的深情,落笔却只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仿佛所有的情感都随着那个人的离去而被一同掏空。
她试图写忏悔与救赎,写那想要倾尽所有去弥补的渴望,落笔时耳边却清晰地回响起那句“我没怪过你”,所有的努力瞬间失去了方向和意义,变得可笑而苍白。
她没有摔东西,没有嘶吼。只是在那令人绝望的寂静中,缓缓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木质桌面上,闭上眼睛。呼吸变得深长而缓慢,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破体而出的痛苦。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线,和用力抵住桌面以至于指节泛白的手,暴露了她内心正在经历的、无声的海啸。
偶尔,她会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望着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灯和霓虹。那些鲜活的人间烟火,离她如此遥远,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
她抬起手,看着空无一物的左手无名指。那枚被迫戴上的戒指早已被她丢弃,可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一圈无形的烙印,时刻提醒着她那段身不由己的束缚,以及……她与悸满羽之间,那无法跨越的现实鸿沟。
即使没有那场误会,没有那十年的分离,她们就能毫无阻碍地在一起吗?
她那混乱的原生家庭,那些如影随形的贪婪目光,那纸充满利益交换的婚约……这些沉重的枷锁,她真的有能力挣脱吗?挣脱之后,又会不会将悸满羽卷入更深的漩涡?
这些问题,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放下窗帘,房间重新陷入昏暗。她没有再去碰吉他或纸笔,只是走到沙发旁,和衣躺下,拉过一条薄毯盖住自己,侧身蜷缩起来。
像一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在无边的黑暗中,独自抵御着刺骨的寒冷和那蚀骨灼心的思念。
半载时光,悄无声息地流淌。
她写不出一首能承载她所有情感的、完整的歌。
而她,在城市的另一端,用日渐衰败的身体和专业的微笑,独自面对着漫无边际的孤寂与望不到头的等待。
思念是无声的默片,在心底反复上映。
爱意被深埋于岁月的尘埃之下,却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破土而出,将灵魂啃噬得千疮百孔,片甲不留。
那首本应关于救赎与重逢的旋律,终究,凝固成了永恒的、未完成的休止符。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