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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如雨
明惊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涑玉台的,更不知道如何将此事与霍相隐交代清楚。他只记得那一日,光幕低垂,天火燎原,凤凰的尖啸盘旋不去,一把又一把的裂火熔去了山头寸木。
焦灰融入飞雪,带着呛鼻至极的气味扑面而来,目之所及只余一片黑土。分明好端端的一个人,被天火触及之后,瞬间化作了生死簿中的笔下亡魂。
沐檐率先发现异常,一把抓住了身边人的手臂,失声道:“不对!这不对!”
闻莘捏住飞来的黑屑,又薄又松,还卷着边,指尖轻搓便成了细细的粉末,抖落一地。
她愕然:“是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沐檐忽然仰天大笑,泪水从眼角不断滑落:“许舀,你不是人,你手底下的这些英灵,也统统不是人!”
“中洲秘境,竟是为此遭而来啊!”
她猛地转过身去,朝着凌岩峰的方向用力一跪,腥甜涌到喉间,用力咽下,哽声磕头:“灵泽峰沐檐,向长宥仙尊请罪。”
“沐峰主。”明惊风的泪被火烤干,他闭着眼,颤声说:“何能怪你?”
沐檐跪在火中,清泪浸湿了整个脸颊。
“对不起。”
笔尖蘸了灰,宋不归抹去糊住视线的残泪,仔细辨认半晌:“是纸。”
葛逢上前望去:“怎么看出来的?”
宋不归答得言简意赅:“符箓烧糊了也会这样。”
若是换做平常,众人定会此起彼伏地笑出声。
但如今,整个鸣山宗都沉浸在哀伤的雪色里,他们沉默着,谁也没有接话。
“许舀如今不过大乘初期,怎么可能操控千军万马?”闻莘看着山下倒了一片的使役,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不应该的。
“并非全是使役。”沐檐在旁摇头,涩声道:“有些是人,他们神智不全,应是中了我给许舀下的那种毒。”
闻莘愣住:“你认得?”
沐檐抿嘴:“那种毒世间罕有。只要着了道,就会身体扭曲失去神智,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黄泉,无力回天。”
她的声音飘渺遥远,像抓不住的烟:“那瓶药被留下了。许是我让他亲历了药性,故而此贼便利用这一点,悄无声息地操控了天下宗门。”
怪道方才有人持剑,有人握刀,除了被梦魇秘境吞噬的生魂外,上岳宗和沧幕宗里应当卷入了不少无辜之人。
明惊风不解:“依你所言,这药性如此猛烈,以至于口歪眼斜手脚扭曲。按理说宗门内弟子一旦出现异常,断然逃不过宗主长老们的眼。许舀是如何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了各大宗门?”
沐檐冷笑:“想要不被发现破绽,只需一点粉末便能让这些修士神智混沌,浑浑噩噩看不出异常,人们也只会以为是没睡好,根本想不到会是毒的缘故。时间久了,这些修士的神魂也不属于自己了,只要一声令下叛出宗门变成他的傀儡,根本不在话下。”
“活人使役?”闻莘失声:“他怎么敢!”
“怎么不敢!”沐檐恨声,神色悲痛:“你没听见么?他为了杀凤凰,不惜以天下修士的生魂为代价,操纵他们发动围剿,意欲一举歼灭。”
司楷与白徵交情不深,惋惜不过片刻,听闻这话猛然抬眼,迅速抓住关键:“凤凰不是早已灭族多年?许舀如何知道这世间尚有遗孤,并确定其就在鸣山宗?”
“或许从很久之前,甚至几百年前,他就知道了吧?”沐檐神色恍惚:“他们许家向来将此事奉为圭臬,许舀为了要毒甚至不惜奉上家主夫人的宝座,口口声声说的是为了自保。我那时不信,却说不出缘由。如今才知,原来自始自终,他接近我、欺骗我、抬举我,都是蓄谋已久。”
众人沉默着,不知道是在哀悼着死去的白徵,还是为少女时期的沐檐真心错付而感到唏嘘。
“都怪我。”她低头,笑出了泪:“如果当初我没有心狠手辣给他下毒,鸣山宗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场浩劫?”
闻莘叹气,抬手搭上她的肩:“这本不是你的错,他想做的事定会想尽千方百计,即便没有你,也会寻到别的法子。”
莫听铃也递上帕子:“你也深受其害,何苦责怪自己?”
沐檐抬起泪眼:“可是白徵再也不会回来了。”
喉间忽地一哽,闻莘偏过头去,泪光在眼角闪过。
“若围剿的修士里有一半是纸使役,如今凤凰以真火焚尽,相当于断了许舀的一边臂膀,如今只需......”
“不可!”
“切莫这么想!”
两道声音齐齐制止了司楷的危险想法。
明惊风率先道:“这些修士皆是被贼人操控,本性不坏,若强行杀戮只会引得天降灾罚。”
宋不归也附和:“生灵无辜,不可有损天道。”
众人抬眼望去,只听得凤凰一声清啼鸣于九霄,化作流光落在了守山大阵前。
昭阳剑锋应声出鞘,被修长的五指握于其中。燃着真火的剑意劈开山岳,在眼前划出一道熊熊结界。
许舀笑了:“原来,你才是那只凤凰?”
楚栖化作人身,剑锋上滴着血。
他眼尾含恨,一步一步,走向了始作俑者。
“中洲幻境,是你的杰作。”
许舀仰天大笑:“楚栖,想不到你在人前尊师重道,梦中却胆子大得很。”
他大步向前,直视那双浅金色的凤眼,字里行间皆是快意恩仇的酣畅淋漓:“怎么样?欺师灭祖的滋味如何?你应该很怀念吧?难道不应该好好感谢我这个媒人?”
话音刚落,凌厉的剑光毫无预兆地劈在他的面门,那般快,那般疾,疼痛还未卷来,眼前先堕入永不见光明的黑。
“啊!”他痛苦地抓着眼眶,双膝跪地。
“许舀。”楚栖的声音古井无波。
“你千不该万不该。”
昭阳烈火如歌,一剑划上对方的腕,将两根手筋齐齐挑断。
“都不该动我的师尊。”
再一道血色泼出,双足被利刃砍落。
“灭我祖先,杀我爱人,屠我宗门,欺我孤苦。”
他每说一句,剑尖都精准地落在了许舀身上的某一处。
先是耳、鼻,随后到心口、腹腔。
“你是不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死在你世世代代都在诛杀的凤凰手中?”
剑尖挑落了舌头,故意留着一口气,以正视听。
“你千算万算,自诩算无遗策,可惜你却是个刚愎自用且没耐心的。”楚栖一边说着,一边剃了许舀的发:“但凡当日能在中洲幻境多等一会儿,又怎会认错了人,给我留下动手的机会?”
被砍剩半截身躯的人喉间喀喀作响,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血在咽中翻滚,只需一个呼吸,便争相喷涌而出。
“许舀,纵使如今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抵过师尊的命。屠我师门者,纵万死难辞其咎。”
楚栖声声泣血,昭阳剑鸣声大震,冲天红光乍然而裂,以惊世的速度直冲云霄。
随后。
猛地砸落。
楚栖颓然弃剑,血从脚下蜿蜒穿过,迷离了视线。
自然也看不到那缕深紫色的神魂从支离破碎的尸身中悄然升起,躲过了一双双锐光利眼,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向了山底。
一名女子打开锦盒,看着那缕烟飘进明珠。
“哥,我代你。”
她转身离去,消失在苍茫大雪中。纵横槐阳道数百年的许家家主许舀,被凤凰以神剑穿心,弥散于涑玉台前。
凤凰高贵的头颅磕在了世代守护自己的白鹇脚下,他跪在守山大阵前,哑声道:“凌岩峰弟子楚栖,前来请罪。”
一声叹息,血泪砸在身前。
“长宥仙尊,陨落。”
血色残云未散,举目望去一片焦黑。霍相隐收起了守山大阵,看着跪在身前的让,眼眶红透。
他不是没有看见那只折翼的蝶。
只是那股无数次想要冲上前去将人护下的冲动,总能被随之而来的刀光剑影死死压住。
他不能离开,不能移步。
放眼望去,整个鸣山宗内只有他能以身坐阵护虞都千秋万代。若他离去,九大山峰必然会坍塌成泥,万千生灵将从此失去唯一的庇护,遭受涂炭。
可是,心中的悲痛又如何能忽视呢?
他百转千肠,内心仅存了一丝希冀坐镇至今。
而今,这抹萤火般微弱的光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扑了个一干二净。世间沉沉,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不见白衣。
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为何始终不敢承认呢?
霍相隐疲惫地阖了眼,干着嗓子:“除了他,别人可都还活着?”
“回禀师叔,都活着。”楚栖颤声说,
霍相隐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世事变迁,想问的话太多,却不知如何开口。
其实,千言万语不过都是同一个问题:楚栖,你和白徵究竟是什么关系?
但他不敢,怕听见令自己勃然大怒的答案。
芙蓉色在莫大的摧残下迅速枯萎,凤凰面如死灰,没给他留半分退路。
“弟子有悖人伦,欺师灭祖,愿以身谢罪。”
心中的巨石陡然一沉。
他的指尖捏着扇骨发白,喘息间带了血气:“楚栖,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对高山白雪动心?
你怎么敢对自己师尊动情?
你怎么敢对我的幼弟动手!
惊怒、责备、怨恨、恼怒,所有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涌来,将白鹇骨子里对凤凰的守护与敬畏都尽数覆盖了去。他扬起手,一掌落在楚栖背上,将人打呕了血。
“滚!”他指着山门处,厉声道:“出去!我们鸣山宗没有你这个逆徒!”
楚栖垂了眸,任风吹干了唇边的血。
“弟子不能。”
“不能什么?”霍相隐气得全身发颤:“再欺师灭祖的事你都做尽了,还有什么不能的!”
“凌岩峰不能无主,师尊不能就此横陈于擎渊台,念安......不能没有父亲。”
霍相隐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读懂了楚栖的最后那句话。
他忽然明白了幼弟闭关的原因。
尘封的书被人刻意封印,悄然合上了所有不为人知的秘情。本以为会被带到黄土里隐瞒一世,却被某个不知礼数的盗贼用铲子挖出,让其暴露在煌煌天日下。
“楚栖!”霍相隐恨碎了牙,含血骂了很久。
楚栖面色苍白地接住了他的滔天怒火,过了良久,忽然问了一声。
“师叔,若师尊对我也是有情的,您还会把弟子赶出宗门吗?”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盛怒的人呆住。
他想了很久,始终无法将冷心叛逆的幼弟和被情所困累了一身伤病的人联系起来。
不知怎么地,脑中忽然浮现了白徵对念安无微不至照顾的画面。
原来,他也会与人两情相悦的么?
听起来虽然荒唐,可若非如此,谁又能真的让纵横一世的长宥仙尊屈居人下,瞒着天下人,只为了留下对方的血脉?
霍相隐敛了视线,只见四处皆是衰草斜阳,枯荣凄清。
原来这世间万物,终将化作天边的一缕烟,从此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再无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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