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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门引(一)
尚吉神色凝重地来到都城城南。看到血迹、尸体和那张熟悉的面孔时,还是不由得咬紧牙关。
早晨,尚吉回到廷尉司,开始廷尉的工作前首先查看了近日鹰骑的行动汇报。
都城城中一切事宜由京兆尹管理,执金吾则相当于都城的都尉,在逮捕罪犯等方面和廷尉司关系密切。而鹰骑作为执行机构,行纠察不法之职,同样有搜查逮捕拘禁之权,近来正彻查都城内赌坊妓院。
这几日引起官府关注的是都城范围内的一些无良赌坊,这些赌坊放贷收息超过了律法管制,妨碍正常贸易和钱币流通,借钱者无钱可还也引起了不少恶劣后果。因此尚吉一方面令廷尉司整理案卷资料,完善关于民间借贷的律法,同时令鹰骑取缔这些无良赌坊,扼杀罪行的苗头。
尚吉刚看完金乌司的汇报,门就被敲响了。粉阑进来低头汇报道:“今日凌晨金乌司依法取缔城南一个地下赌坊,其中有买卖人口、逼良为娼的生意,赌坊上下已被封锁。眼下京兆尹已到。”
“廷尉司和鹰骑办事,京兆尹来干什么?”
“赌坊昨夜发生了一起命案,现场拘捕到一名杀人疑犯,”粉阑顿了顿,“是赵家小公子,赵兴璞。”
*
带着廷尉司的属官们过去的路上,粉阑将事件从头向她禀告了一遍。
玉蟾司早前已对这家地下赌坊暗中探访,发现其中确有不法勾当,金乌司计划原定于昨日黄昏前后拿人,此时赌坊营业了一段时间,足以人赃俱获。
然而昨日赌坊并未开张,直到深夜都紧闭大门,金乌司派人乔装敲门,也无人回应。将近凌晨,有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进了赌坊。
一柱香后,日出前,赌坊大门突然开了,一个衣服和双手带血的男子从大门走出,表情懵懂,他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便摔倒在地。金乌司正犹豫是否上前时,一个送菜的菜农大婶正好路过,她的尖叫声引来围观百姓,百姓越围越多,金乌司只得立刻上前控制局面。
“走出来的人,是赵兴璞?”尚吉沉着脸。
“是。金乌司将他抓起来了,稍后连同赌坊的人一同收监审问。不少百姓都看到了他的样子。”
“所以赵家的人一定会插手这件案子。”
“将军认为,赵兴璞是否确实杀人?”
尚吉深吸一口气:“是否确实,要等证据告诉我。我要做的,是找到证据。”
匆匆赶到之时,赌坊已被围起,不准随意进出,金乌司与京兆尹在外僵持,还没人能先进去。
赌坊后门,不仅京兆尹在等待她,不出意外地,赵兴璞的兄长和少府属官太官令也在。
看到一袭紫色官服的尚吉从马车上下来,京兆尹先上前拱手道:“廷尉。”
太官令也上前问候。他年过花甲,掌宫廷膳食,包括酿酒、蔬菜、果品等等,尚吉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
赵家这位不疾不徐开口道:“在下赵渐存,卫尉所属卫尉丞,是兴璞的大哥,听闻幼弟闯祸,特来了解情况。”
“辛苦几位跑这一趟了,这家地下赌坊我们已经盯了数天,人是金乌司抓的,必定好好查清真相,给各位一个交代。”
赵渐存虽然眉眼跟赵兴璞相像,但与后者那种和气柔弱的性格全然不同。他神情冷淡,不置可否:“既是闯祸,我赵家一定会好好教训,家法伺候,严加管教,也免于劳烦廷尉。不知幼弟现下在何处,他人没事吧?”
“卫尉丞言重,所有抓捕到的人会在审问后决定收监或放回,这是廷尉司的职责,并无劳烦。”
“抓捕?收监?难道廷尉认为兴璞犯罪了吗?”赵渐存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气。
“吉姑娘,兴璞是与你一同长大的,你是知道他的为人的。”太官令也说道,“他这样单纯的性子,想必是一场误会,或者遭人陷害。”
“是啊,”京兆尹也开口,“说不定他还想救人呢,以本府的办案经验来看,切不可先入为主啊。”
“京兆府的办案经验廷尉司会参考的,”他们把人命当做什么?尚吉压下自己的烦躁和气愤,依旧只是礼貌地笑笑,“卫尉丞,他是你的幼弟,但他并不年幼,他是个已经成家有孩子的成年人,他为何凌晨进出赌坊?出入赌坊多久?为何一身血迹?这些问题,之后还需要配合回复。”
见二人争锋相对,京兆尹为免他们起争执,便道:“不如此案交给京兆府查办,京兆府管理都城事宜,按理来说,杀人案也受理。”
尚吉一口回绝:“案子牵涉世家成员,应交于廷尉主办,各位尽可放心,廷尉司秉公办案,绝不会有任何徇私枉法。当然,京兆府愿意协同办案,为廷尉司提供一些帮助,我等感激不尽。”
赵渐存知道无法逼她让步,自己也不能强行将人带走,便不再坚持。但显然赵家不会轻易罢休,走之前,他咬牙切齿道:“那廷尉一定要好好地查、查个清楚,不要让兴璞因昔日同窗怀疑自己而伤心。赵家尊重廷尉司的职责,但在查办过程中,还请廷尉记住一点——此案还未得证实,未必就论定是杀人案了!”
*
送走了几人,尚吉立刻入屋内查看。
赌坊在一座小院内,临街是一间用以当幌子的卖布铺子,铺面不大,熟客会从铺子内穿过,进入后院赌场。后院除了赌坊主人的起居住所外还有四间房,两间大房做赌博生意,两间小房做皮肉生意。
死者在其中一间小房内,名叫思思,是一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性,衣衫不整,坐在床沿向后倒下,胸口一刀、腹部两刀,凶器是一把刀刃五寸长的匕首,就掉落在床边,与死者伤口一致。
“粉阑,你去做你的事吧,案子由廷尉司主办、京兆府协办,人都在了,让鹰骑的人先撤了吧。”尚吉回身对粉阑说道,“让金乌司把案情跟廷尉司的同僚交代一下,若有别的问题,我再找你们。”
“是,属下告退。”
门外有响动,有人进来了,粉阑拱手退下。
来人着利落的青色官袍,护腕、腰带、发带都捆得一丝不苟,额前没有一根碎发,眉眼锋利。
“禀告廷尉,外面都已经搜过,没有可疑之处。”戎翊,廷尉右监,掌逮捕。
*
廷尉司案审殿中,赌坊十三人皆已受审,暂未发现可疑之处。
案发之时,唯一开设的大房内有六人,外面站着的侍从看守有四人,还有三人在案发现场隔壁的小房间内,是平日就在赌坊做生意的妓女。
根据他们的说法,昨夜是有几个“贵客”,因为身份特殊,要求清场且在深夜光临,为了这几位贵客,他们也非常谨慎。这些人只为求财,没有杀人动机,如果他们没有说谎或相互包庇,那唯一能杀掉房内死者的就是赵兴璞。
可他为什么要杀人?
赵兴璞从走出赌坊后便晕倒了,直到此刻黄昏已至,其他人都审完了,他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再去赌坊周围问问,那几个妓女常出入的地方也走一走,说不定他们有所隐瞒。赵兴璞怎么样?”
“浑身酒味、脂粉味,我看今日他是醒不过来了。”戎翊拍了拍袖口的灰尘。
尚吉能听出来她不太喜欢赵兴璞——毕竟他是凶案疑犯。
“不是喝过醒酒汤了吗,怎么还醒不过来,能说话了吗?还是眼睛都睁不开?”
送醒酒汤的廷吏回答:“断断续续醒过几次,但话还说不清楚。”
“好吧,明天再审。右监,死者那边情况如何?”
“心脏一刀,下腹部两刀,伤口与凶器吻合,没有什么挣扎打斗痕迹,应该是一击致命,伤口很深,凶手力道不小。”戎翊虽然面对着尚吉,但脸侧向一边,始终没有直视她。
尚吉还听得出来,她也不太喜欢自己。
“一击致命,力道不小?”
“泄愤,或者有预谋。但酒后脑袋糊涂、手脚发软的人,捅不出这种伤口。”
“所以凶手可能不是他?”
“所以杀人者在动手时,绝没有醉酒!”戎翊冷声道。
并非失手,甚至不是酒后兴起随机杀人,而是故意杀人后借醉酒之名逃避惩罚。
“说不通,如果是这样他没必要特意跑出来。”尚吉否定了她的想法。
“廷尉以为,每个作恶者都害怕被人看到吗。廷尉司办理案件中,比起仗着家中有权有势为非作歹的人,受害者和普通百姓才是更害怕被记住的那方。”
“至少目前这件案子还有蹊跷,不能凭借以前的猜测给眼前的凶案定论。若论以往的经验,”尚吉顿了一下,回想起学堂里那个憨憨傻笑的年长玩伴,“他绝不是残暴无良之辈。”
戎翊抿抿唇。原来,即便她拒绝赵家把人带走的要求,也还是相信这位赵小公子是清白的。
“他是你的朋友,你对他有先入为主的清白假定,所以想寻找证据,证明他的清白。”
“我并未假定任何事,在我这里,所有的疑点和可能性都是平等的。”
“不,不是平等的。他们刚才说,是赵兴璞要见这个女子,是他点名找死者。”
“等他醒来后审问他和这个女子的关系,你再去查这个女子平日与什么人来往,也许有其他人可能对她下手。”
戎翊没有回答她。她可以查任何事,但不能想象和假定其他的“可能”去查。她听到了赵家人跟尚吉的对话——他们说,可能是误会,可能是醉酒呢?可能是这女人惹怒了他?又可能是有别人唆使?总之,这些可能意味着,疑犯本人是善良无辜、年少懵懂的。
“做了这样的事,怪酒,怪女人,怪同伴,怪无良商家,怪运气不好,但事实是,他来了,事情做了,他的女伴死了。最大的可能性,是赵兴璞杀人。廷尉司关心的重点,不是疑犯是否清白,而是死者被杀的真相!”
半晌过后,尚吉语气坚定地回答她:“你说得对。正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才先入为主认为他不会做那种事、替他争辩。那么现在我们都抛掉所有的先入为主,围绕死者、血迹、凶器、证言,这些才是我们可以依仗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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