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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
车马一路北上,南京城依旧是那般模样,只是秋意更深,连秦淮河上的画舫笙歌,似乎都添了几分萧瑟的凉意。
徐仪将冯真儿送回周王府,便径直入了宫。坤宁宫里,宫人们的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哀戚,让这座宫殿,都笼罩在一片沉闷的郁郁之气中。徐仪刚踏入偏殿,一个小小的身影便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的腿。
“四婶!”
徐仪低下头,看到朱雄英那张与常贵娥有七分相似的脸上,写满了孩子气的依赖与欢喜。她心中一软,蹲下身,将他揽入怀中,轻声问道:“雄英怎么在这里?可用过午膳了?”
“用过了,我在等四婶。我听宫人说,四婶今日会进宫。”
朱雄英仰起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着她的身影:“四叔带我去了龙江船厂。”
朱雄英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兴奋,“我看到好大好大的船,像一座会动的山。四叔说,宝船能载着我们去很远的地方,海的那边,还有好多好多的国家,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徐仪的思绪仿佛也跟着那未曾起航的宝船飘向了远方,她与朱棣都爱听那些南来北往的海商讲述海外的奇闻异事。“在大明的东边,有高丽,有倭国,他们的衣衫、言语都与我们不同。再往南,越过无尽的碧波,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国度……”
她正轻声细语地为朱雄英描绘着那个广阔的世界,一个冰冷的声音却从主殿的方向传了过来,
“燕王妃倒是好兴致,还有闲心给皇长孙说这些海外野闻。”
徐仪缓缓起身,只见吕阑秋领着尚在蹒跚学步的朱允炆,俏生生地站在殿门处。她今日穿着一身碧色的宫装,面容依旧姣好,只是那双看向徐仪的眼睛,淬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
徐仪的脸色也淡了下来。常贵娥薨逝不过半年,吕阑秋的父亲,便如她当初所言,一场急病,病逝于床榻之上。此事无声无息,在应天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吕阑秋纵有万般怀疑,也寻不到半点徐家动手的证据。
这才是徐仪熟悉的世界,没有了常贵娥的制衡,吕氏一族那尴尬的出身,便成了悬在东宫头顶的一柄利剑。她吕阑秋,如今虽位同太子妃,却也成了一枚最需要被时时敲打、处处防备的人。
“次妃安好。”徐仪的问候不带任何温度,“雄英乃大明皇长孙,未来的储君,多知晓些天下事,总归是好的。”
两人之间,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吕阑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脸上却强撑着得体的浅笑:“王妃说的是。我还要带允炆回去练字,就不打扰了。”
说罢,她微微屈膝,礼数周全却难掩僵硬,因为徐仪并没有向她回礼。她牵着朱允炆,目不斜视地从徐仪身边走过。那擦肩而过的瞬间,徐仪仿佛能听到她咬碎银牙的声音。
徐仪牵起朱雄英的手,轻声道:“走吧,我们去看你皇祖母。”
正殿之内,马皇后斜倚在榻上,闭目假寐,那张曾经雍容温和的脸庞,如今只剩下蜡黄与憔悴。听到脚步声,她缓缓睁开眼,待看清是徐仪,才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你这孩子,何苦为我跑那一趟。”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深深的无力。
“母后,”徐仪跪坐在榻边,让朱雄英也靠着自己坐下,“您得想着雄英,他还这么小,怎么能没了你的庇护。”
马皇后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她摇了摇头:“这世上的路,终究要他们自己走。”她反手轻轻拍了拍徐仪的手背,“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别将此事,告诉你父皇。”
徐仪含泪应了。
马皇后喘了口气,目光悠远地望向殿外,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我的那几个儿子,我心里都清楚。老二,老三,老四,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如今能压住他们的,只有你父皇和老大。”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沉的忧虑,“仪儿,我什么都不求,只求将来无论如何,都不要走到兵戎相见那一步。战事一起,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说着说着,两行清泪竟从这位一生要强的皇后眼角滚落。
徐仪长这么大,何曾见过马皇后落泪。
只听马皇后哽咽道:“我对不住这天下的百姓……胡惟庸一案,牵连甚广,宋先生那样的忠厚长者,子孙都未能幸免。我想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可如今,我却连支撑这具身体都觉得费劲。”
她的泪水里,既有母亲对孩子们的担忧,也有对黎民百姓无法放下的担子。
徐仪连忙伸手,用指腹为马皇后拭去那滚烫的泪珠。她何尝不知,胡惟庸案后,朝野上下,人人自危,父皇的猜忌之心日重,母后夹在其中,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她俯下身,将脸颊贴在马皇后冰冷的手背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母后的志愿,仪儿记得。”
“母后没有完成的事情,仪儿会替您完成。”
“这大明的百姓,终有一日能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大明的女子,也终有一日都能读书识字,立身于世。”
“仪儿会努力实现这一切。我会替您走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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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仪一出宫门,便看见了那辆熟悉的燕王府马车,以及马车旁的身影。
朱棣见到徐仪出来,脸上才泛起一丝暖意,大步迎了上来。
两人刚上马车,朱棣便像是卸下了全身的力气,疲惫地靠在了徐仪的肩上,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徐仪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紧绷的后颈,低声问:“怎么了?”
“薛祥死了。”朱棣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倦意,“今天午时三刻问斩。”
徐仪的手一顿。薛祥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朱棣曾提过,当年中都中咒的风波,父皇震怒,要将一干工匠官吏尽数问斩,就是这位时任工部尚书的薛祥,不顾触怒龙颜的风险,言劝谏,才保下了那数千名无辜工匠的性命。
“他是忠直之臣,为何被问罪?”
朱棣苦笑一声,抬起头:“他为胡惟庸案里那些被牵连的官员鸣不平,说他们罪不至死,请父皇收回成命。这是父皇如今最大的忌讳,他不是不知,却偏要一头往刀口上撞。”
徐仪看着丈夫的侧脸,轻声问:“四郎是如何看待父皇此次清剿的?”
朱棣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难明。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我不是皇帝,大哥和父皇觉得该如何处置,自有他们的道理。”
他没有给出答案,徐仪也没有再追问。
朱棣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换了个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话锋一转,说起了朱雄英:“今日见到雄英了?这孩子当真聪慧,前几日我给他讲舆图,说起天上的星宿分野,竟是一点就通,举一反三。难怪父皇喜欢他。”
提起朱雄英,徐仪脸上也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你不觉得,他的性子像极了常姐姐小时候?活泼跳脱,没有一刻能安分得下来。”
“像,太像了。”说起故人,朱棣唇边泛起一抹怀念的笑意。“我记得小时候,大嫂第一次来府上,那时开平王还在,大哥本想邀她对弈,谁知她看了一眼棋盘,扭头就拉着我们几个小的去后院投壶,射箭。我到现在还记得大哥被她逼着上树掏鸟蛋时的脸色,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大概是从没见过那么能蹦跶的女孩。”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淡淡的感伤:“谁能想到,最后,她真就成了我们的大嫂。”
往事如烟,故人已逝。那些鲜活的记忆,如今只剩下叹息。
徐仪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巍峨的楼阁,繁华的市井。
“四郎,”她轻声说,“我想回北平了,我想月贵和高煦了。”
朱棣沉默了片刻,伸出手,用温暖的指腹捏了捏她的鼻尖,动作亲昵而安抚。
“好。”他应道,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明日,我便入宫向父皇母后请辞,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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