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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乐和小芹娘
大恶心去了上海,小芹的娘有了什么重活儿,都是去喊凡乐帮忙。
“俺二叔啊,恁来给俺帮帮忙儿来!”小芹的娘站在她家巷口子喊道。
凡乐应声儿就去,他给小芹家干活儿,倒比给自己家干活儿还要勤快。
“里活儿懒,外活儿勤。人家的活儿,不累人!”凡乐家的看着凡乐的背影说。
“俺二叔啊,恁家的稻今年长得怎么样?”小芹的娘问凡乐。
“俺家的稻今年蛮好的。”凡乐说。
“俺家的稻不行,可多瘪赤子了。”小芹的娘说。
我那时候,十几岁了,开始观察人的眼神了。我看到,凡乐跟大婶子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看。他看看她的脸,再看看她的胸脯那个地方,他的目光在大婶子的胸脯那个地方游动着。凡乐看向大婶子的时候,两个眼里水汪汪的,眼珠子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大婶子倒是稳稳当当,平平常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我把这事儿跟我妈妈说:“凡乐是个流氓,他盯着俺大婶子看。”
我妈妈不耐烦地说:“你别瞎猜省,人家亲叔公跟亲侄儿媳妇,哪能那样。凡乐这个人是鬼道,我没看出来他流氓的。”
我说:“你对这方面不敏感。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妈妈说:“俺不敏感!你敏感!”
我说:“我现在对男女这方面特别敏感。我见了俺班的男生我都躲着他走。我跟俺班儿里的男生没几个说话的。”
我妈妈说:“同学之间,见了面儿好好说话。也不要弄地跟趔橛子驴样!那样没人喜!”
我说:“没人喜就没人喜呗。我又不稀罕他们喜!”
我妈妈说:“大人不说话,恁小孩儿该怎么搭腔,怎么搭腔,这样,人家好不恨恁。”
从此,我见了凡乐,叫他一声“二爷爷”,就赶紧溜走。
我那时候,正是青春期,对自己是个女孩子充满了羞耻感。在家里,我用白布,给自己缝了两个小褂头儿,穿在里头,把正在发育的胸箍地平平的。在教室里的时候,我从来不到后排的男生堆里去。在校园里,我都是弯着腰走路,仿佛全校园的人都在看我,仿佛我一抬头,天就会被我捅个大窟窿。
我妈妈每天早起去小芹家挑水。这天,她又去小芹家挑水。小芹家的压水井在堂屋门外头,离她家堂屋门很近。天还是黑的,我妈妈正要打水,就听到大婶子屋里两个人在说话。
我妈妈一听,不得了,这男的不是凡乐吗?
小芹娘跟凡乐说:“你看你,连双袜子都没有。俺看着也心疼,回我给你买双袜子。”
凡乐说:“那个婊子娘们儿光知道疼几个小孩,哪像你,知道心疼我。你说你这样的好女人,大恶心怎么不知道心疼的?你说,你要不是遇见我,谁还知道心疼你啊。”
小芹娘说:“你以为就你一个好男人啊?孬蛋也喜欢我,老鲶鱼也喜欢我,我谁都不给,就给你。”
凡乐说:“我知道。我不是天天给你干活儿吗?我上回给你扛稻都累出前列腺了。”
小芹娘问他:“你开刀,俺二婶子得服侍你吧。她埋怨你了吗?”
凡乐说:“能不埋怨吗?‘里活儿懒,外活儿勤。人家的活儿,不累人!’”
小芹娘说:“那你以后还敢给我干活儿吧?”
凡乐说:“干哦。怕她干什么?她跟三个小孩儿是被我给拿下马了。见了我都跟狗样儿!”
小芹娘叹了口气说:“唉!你说俺家小芹怎么办?不好找媳妇。是个结巴子。”
凡乐说:“等小芹长大了,我托人儿给他找媳妇。”
小芹娘说:“我说什么也得给他找个媳妇儿,哪怕是用我的身子换,我也得给他换个媳妇儿。”
凡乐说:“小芹找媳妇还早呢,别发愁了。回我带你赶集去。还不行吗?”
小芹娘说:“赶哪个集啊?”
凡乐说:“就赶青羊山集。”
小芹娘说:“被旁人看见了怎么办?”
凡乐说:“咱俩儿不走一块儿。我搁前头走,你搁后头走。谁知道啊。”
我妈妈吓坏了。她知道这种事情要躲开,否则,要出人命的。
我妈妈挑着洋铁桶,正要仓皇逃回家里去。却见小芹家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凡乐和小芹娘从屋里走了出来。
凡乐正搂着小芹娘,手放在小芹娘胸前,两个人一扭一扭地手舞足蹈地走着。我妈妈挑着洋铁桶,一个躲闪不及,被凡乐看到了。
凡乐看到我妈,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照地上猛地一推,我妈妈“哐当”一下倒在地上。
凡乐指着我妈妈说:“我跟你说!你要是说出去,叫凡庄人知道了,坏了小芹娘的名声儿,我就让你死!”
我妈妈后脑勺着地,一下子昏迷了过去。
凡乐跑了,大婶子也走开了。我妈妈过了一会儿醒了过来,自己挑了空水桶回家去。
这以后,我妈妈不能去小芹家挑水了。我妈妈咬咬牙,在我家天井里打了个压水井。
大婶子以后看到我妈有些羞惭,我妈妈倒是大大方方跟她说话。我妈妈嘴严,不爱嚼舌头,跟姓凡的又很少来往。这一点,大婶子倒是很放心。大婶子跟凡乐都平安无事。
凡乐后来遇到我妈妈,恶狠狠地对她说:“那件事,你不能说出去哈,你要是跟人说了,我就把你的脚拦筋挑断!我早就想吃共产党的花生米儿了!”
“花生米儿”是子弹的意思,“吃花生米儿”就是被枪毙。凡乐这是威胁我妈妈呢。
我妈妈把这事儿跟我说了。
她跟我说:“这件事儿我不能跟鸿雁说,鸿雁的嘴不牢靠,爱说瞎话。也不敢跟恁妹妹说。笑笑是个‘快嘴女’,妨碍的话都得躲着她。我跟你说了,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我说:“哦。”
我妈妈说:“要是凡乐来打我,我就跟他拼刀子。他要是把我捅死了,我爬也爬出凡庄去。恁妈不能充孬种,不能给山东人丢脸。”
后来的一天,我妈妈在西山上薅草,小芹娘也去薅草。两家地挨着。四下里没人儿。小芹娘见了我妈妈不好意思,低头薅草。
我妈妈过去跟她说:“大妹妹,你放心,我不会把那事儿说出去的。”
“是我先找的俺二叔!”小芹娘说,“十年前,我就跟俺二叔就好上了。那时候,小芹还小。我想让俺二叔带我跑的,俺二叔不敢,怕跑了,凡庄人笑话。”
“大恶心不是人。我跟他没法儿过。小孩儿生病了,我带小孩去看,跟他说,他不管不问,也不给钱,还倒把我熊一顿。”大婶子把草薅地呲呲响,土坷垃蹦到她的脸上,她也来不及擦掉。
小芹娘继续说:“大恶心只生不养,他前头还有一个儿子,跟着他前妻。他前妻跟他离婚了。就嫁在前头的黄庄。”
“他还有一个儿子啊?这事儿我真没听说过。”我妈妈说。
“他那个儿子也是因为他对人家不管不问,他前妻才跟他离婚的。他就是到处骗,骗到手了,就不管了。”小芹娘说。
“那你当时怎么就跟了他的?”我妈妈问她。
“找对象都是隔皮猜瓜,谁知道啊。我那时候还小,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被他迷地五迷三道的。俺娘那时候不让我跟他,差点跳河。”小芹娘说。
“现在有小孩儿了,为了小孩儿,将就着跟他过吧。”我妈妈说,“小孩儿可怜。”
“我早就不想跟他了。实在过不下去了。”小芹娘说。
“大恶心现在年纪大了,对你跟小孩儿能好点儿吧?”我妈妈说。
“他现在还是好吃懒做。你没看到?剥蒜、扛袋子,装车,什么活儿都是我一个人干。大恶心就在一边看。要是炒盘子肉,他一个人能吃光喝净,一块都不给我留。倒是俺二叔,又勤快,又能干,知道疼人。”小芹娘说。
“他大婶子,咱娘们儿,你放心,我到死也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我妈妈跟她打包票。
“谢谢你。三姐。男人采花骨里有,女人采花活丢丑。你要是说出去,我也就不活了。”小芹娘说。
我妈妈回家跟我说起这事儿,让我不要出去说:“自古奸情出人命。可不要说出去哈。”
“知道了,我跟谁说。”我答应着,“相好有什么意思啊,为什么要相好啊?他们不是各有各的家吗?”
“相好就跟谈恋爱一样的!”我妈妈说,“那阵子,凡乐天天把他的那件的确良的小白褂儿,洗地煞白,穿在身上。一到晚上就找个因由溜出去,那是去找小芹娘了。”
“凡乐家的管不了他啊?”
“凡乐家的怕他,不敢明着管。她有时候也跟着找。大夏天,大蒜晒在场里,凡乐说是去看蒜了,那女人就跟到场里去,到场里一看,没有哦,再到别的地方找。有阵子,恁三姑姥娘身体不好,凡乐又说去看恁三姑姥娘了。结果,那女人去恁姑姥娘那里一看,也没见到他的人影儿。凡乐家的也知道,只找,不敢说。”
“那大恶心也不知道这事儿啊?”
“这种事儿,家属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谁敢说啊?说了,人家男人可能还不承认来,人家还得说你是诬赖他家属的,他还得去骂人家来。弄不好能出人命。”
下大雨了,我要回学校了。
我妈妈跟我说:“我送送你吧。”
我说:“不要送。”
我妈妈说:“我送送你。哗哗地下着麻杆子雨。一个大闺女,妈不放心。”
我看看雨,确实很大。就说:“那行吧。你怎么去?”
我妈妈说:“我披着塑料纸去。裤腿子卷起来,没事儿。”我妈妈说着就披上塑料纸,跟我一起走了出去。
雨还是下的很大。我妈妈跟我一起走在庄西头的小路上。路边,人家的玉米地里,水溜子哗啦啦地流淌。玉米地里的坟前堆着鲜艳的红黄小花。我打着伞,我妈妈两手拽着塑料纸,蹚水往前走。
我妈妈说:“女的不耽事儿,怕雨水激。来月经的时候,不要淋雨。有一个女的,她来了月经了,下大雨,她还帮着家里干活儿,被雨激着了,后来,得了病,没治好,死了。”
前头就是大路了,我看看前面,没有一个人。我心里其实也有些害怕。但我开口跟我妈妈说:“妈妈,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就行。前头就是大路了。没事儿的。”
我妈妈看看前头说:“那好吧。我回去了。你注意安全。”
我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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