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时再见

　　十月底的晨风已经带着锋利的寒意，林衔月推开法学楼厚重的橡木门时，一股混合着咖啡与纸张暖气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的睫毛上还沾着外面的一层薄霜，在进入室内的瞬间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前三排的座位早已坐满，后排零星散落着几个独自翻书的学生。

　　她习惯性地走向靠窗的第四排——

　　那个位置正对着窗外的一棵老银杏，金黄的叶子在晨光中几乎透明。

　　偶尔飘落一两片，粘在窗玻璃上，像被随手贴上的便签。

　　苏令仪已经坐在那里了。哲学系的女生今天穿了件驼色的高领毛衣，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她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压着一支钢笔，笔帽上的铜制天平徽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见林衔月走近，她抬手将一叠活页纸推过来。

　　"上周的《国际经济法》笔记。"

　　苏令仪的声音很轻，"重点部分标了黄，争议条款用红笔做了批注。"

　　纸页边缘画着简笔的天平与剑，旁边是苏令仪特有的小字注解：「欧盟反垄断案例中'技术专利壁垒'的认定标准，参见《里斯本条约》第37条」。

　　林衔月翻开自己的教材，在相应章节夹入这页笔记时，发现背面还有一行铅笔字：「β-307的热水器今天修好了」。

　　教室突然安静下来。

　　张教授抱着厚厚的案例集走进门，黑色呢子大衣上沾着几片银杏叶。

　　他放下公文包时，一枚黄叶正好飘落在讲台的《WTO规则汇编》上。

　　"今天分析跨国技术垄断案例。"

　　张教授点击投影仪，幕布亮起「沈氏集团VS欧盟委员会」的标题，"请特别注意知识产权与反垄断法的交叉地带。"

　　林衔月的笔尖在"技术专利壁垒"下方划了道笔直的线。

　　投影上的判决书节选显示，沈氏集团曾利用某项卫星定位专利，阻止竞争对手进入欧洲市场。

　　案例附录里，有行小字标注着专利号——

　　与她记忆中沈栖迟高中时申请的某项专利前六位完全相同。

　　窗外传来乌鸦的叫声。

　　那棵银杏树上，几只黑羽的鸟儿正在枝头跳跃，震落一阵金黄的叶雨。

　　一片叶子穿过半开的窗户，落在林衔月的案例书上，恰好盖住"沈"字的偏旁。

　　"从法律角度看..."张教授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

　　林衔月捏起那片银杏叶，叶柄处有些湿润，像是沾了晨露。

　　叶脉在透光下呈现出清晰的网状结构，让她想起去年冬天在青霭峰见过的冰晶。

　　课间铃响起。

　　苏令仪合上《法哲学原理》，书页间滑出一张照片——

　　哲学系上周去观星潭秋游的合影，背景里的枫树已经红了大半。

　　"周五的读书会你来吗？"苏令仪指着照片角落的图书馆，"要讨论罗尔斯的《正义论》。"

　　林衔月正要回答，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林枫妍发来的消息：「清晏秋日祭下周六，天文社有流星雨讲座，来吗？」

　　配图是张宣传海报，底部印着协办单位"北辰物理学会"的logo，设计风格一看就是程砚知的手笔。

　　窗外，法学院的钟楼敲响九下。

　　阳光已经移到了教室后排，将那棵银杏的影子拉长，斜斜地投在林衔月的笔记本上。

　　她看着自己刚写下的批注——

　　"技术垄断的伦理边界"，墨迹在光线下微微发亮，像一条刚刚划定的疆界。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标准答案，只有选题和代价。"
　　——苏令仪夹在林衔月教材里的便签

　　正午的阳光穿过食堂的落地窗，将排队的人影拉长投映在瓷砖地面上。

　　林衔月刷卡时，学生证不小心带出了口袋里折成方块的讲座通知——那张印着北辰物理学会logo的秋日祭宣传单。

　　她弯腰去捡，恰好看见前面男生的运动鞋踩在了宣传单的边角。

　　"抱歉。"

　　男生往旁边让了半步，球鞋移开后露出海报上林枫妍画的红圈标记。

　　林衔月拾起纸张时，对方递来一个塑料餐盘："同学，你的酥皮掉了。"

　　蓝莓酥的金黄酥皮碎落在餐盘边缘，内馅的果酱沾在他经济学课本的扉页上，在「周叙 经管学院」的签名旁晕开一小片紫色。

　　林衔月道谢时注意到他左手腕上的表——

　　深蓝色表盘上印着简化版的秋季星图，秒针正扫过天秤座所在的刻度区域。

　　"你也选张教授的《国际经济法》？"男生指了指她怀里露出的教材书脊，"上周那个反垄断案例......"

　　他的声音被食堂广播打断：「今日特供：蓝莓酥、枫糖拿铁」。

　　队伍突然向前移动，林衔月随着人流来到窗口前。

　　戴着厨师帽的阿姨麻利地夹起两块酥点："最后一份双人套餐，送你们蓝莓酱小样。"

　　餐盘里的酥点还冒着热气。

　　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蓝莓酱的玻璃小瓶，在桌面上投下葡萄色的光斑。

　　手机震动，林枫妍又发来消息：「程砚知说讲座后有流星观测，在清晏的物理楼顶」。

　　林衔月咬了口酥点，糖霜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余光瞥见周叙坐在了斜对面的位置。

　　他正用纸巾擦拭课本上的果酱，袖口露出半截黑色手绳——

　　编织纹路间串着颗小小的金属星星，在阳光下闪着低调的光。

　　食堂的电视突然切换画面，播放起财经新闻。

　　女主播的声音在嘈杂中格外清晰："沈氏集团今日宣布完成对瑞士洛桑量子实验室的收购......"

　　镜头扫过签约现场，某个熟悉的身影在背景处一闪而过。

　　蓝莓酱小瓶被碰倒，在桌面上滚了半圈。

　　林衔月拧紧瓶盖时，发现瓶身标签印着行小字：「观星潭蓝莓种植基地特供」。

　　窗外，几个哲学系的学生正抱着横幅走过，苏令仪走在最后，手里举着「法哲学读书会」的指示牌。

　　周叙突然抬头："你是法学院的对吧？"

　　他指了指她书包上挂着的β-307门牌钥匙扣，"周五的读书会，能借下罗尔斯那本书的笔记吗？"

　　食堂的时钟指向一点十分。阳光偏移，照亮了桌角那张被忽略的讲座传单——

　　背面用铅笔写着很小的字：「PS：记得带上高中那本《星空观测指南》」。

　　林衔月将最后一块酥皮放入口中，甜腻中带着微酸，就像某个尚未远去的夏天。

　　"成年后的第一课，是学会与遗憾共处一室而不追问。"
　　——林衔月日记扉页

　　暮秋的夕阳穿过落地窗，将书架间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林衔月揉了揉发酸的后颈，钢笔在《公司法》批注页洇开一个小墨点。

　　她抬头看向窗外——观星潭的水面正燃烧着金红色的波光。

　　几只晚归的白鹭掠过水面，翅尖划开层层叠叠的暖色调涟漪。

　　黑笔突然没水了。

　　她拧开笔管确认，残存的黑色墨水像一汪微型潭水，倒映着窗外的晚霞。

　　服务台在图书馆另一头，穿过法学区时，苏令仪常坐的位置空着。

　　只留下本《正义论》和杯喝到一半的花茶，杯壁上的水珠滑落在桌面的银杏叶上。

　　"最后一盒黑笔。"图书管理员推了推老花镜，"最近法学院的学生都在写模拟法庭材料吧？"

　　找回座位时，邻座多了杯热可可。

　　白瓷杯下压着苏令仪的字条：「β-307热水器修好了——顺便，哲学系读书会改到明天下午四点」。

　　瓷杯传递的温度刚好能暖手而不烫，林衔月抿了一口，甜度比她平时喝的要高，杯底沉着几粒未化的砂糖。

　　窗外，夕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

　　她摸出手机拍下潭景，刚发到朋友群，阮听枝就回复了一张燕京音乐厅的彩排照——

　　舞台背景是动态的秋枫投影，隐约能看到大提琴谱架上摊开的《星空变奏曲》乐谱。

　　书架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周叙抱着厚厚一摞《经济学人》走过，看见她时点头致意。

　　左腕的星空腕表反射着夕照，在天花板上投出转瞬即逝的光斑。

　　他的背影消失在经济学区时，林衔月注意到地上落了张便签，拾起看到是清晏秋日祭的日程表，天文讲座被红笔圈出，旁边标注：「带高中星图笔记本」。

　　重新换了一只黑笔后，在纸面划出流畅的线条。

　　当她批注到"股东知情权"章节时，图书馆的灯光突然亮起，暖白的人造光与最后的自然光在案头交融。

　　那杯热可可已经不再冒热气，表面结了层薄薄的奶膜，像初冬湖面的第一层冰。

　　闭馆的音乐响起时，林衔月发现《公司法》里夹了片陌生的书签——

　　硬卡纸上压着朵小小的蓝莓干花，背面是苏令仪的字迹：「正义如同星辰，测量时需要留出光年的误差」。

　　窗外，最后一缕霞光正从观星潭退去，而北辰天文台的穹顶已经亮起银白色的工作灯，像一颗提前升起的星辰。

　　"我们终将在更高维度重逢——
　　比如在创世之初的星云里，
　　比如在热寂终结的熵海中。"
　　——夹在《时间简史》237页的毕业留言

　　台灯的光晕在书桌上投下一圈温暖的琥珀色。

　　林衔月翻开实习申请文件，纸张在指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窗外，星寰大学的夜色沉静，只有远处图书馆的轮廓仍亮着零星灯火，像一艘夜航的船。

　　桌面上摊开着五家律所的简介，其中“衡辰律师事务所”的资料被折了角。

　　这家成立仅三年的新兴律所，专精科技企业的涉外法律业务。

　　创始人徐晏的履历表上赫然写着“前沈氏集团首席法务官”，但在三年前离职独立创业。

　　林衔月的钢笔在这行字上停顿片刻，最终还是在申请表的“第一志愿”栏填下了这个名字。

　　"所有法律条文都是凝固的星空，而实践才是让它们重新流动的引力。"
　　——林衔月实习申请草稿的页脚备注

　　苏令仪推门进来，带着一身秋夜的寒气。

　　她怀里抱着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国际商事仲裁案例集》，书脊上还贴着红色的“新书推荐”标签。

　　“热水器修好了，”她把书放在茶几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包蓝莓干，“后勤处送的补偿礼物。”

　　林衔月接过，包装袋上印着“观星潭生态园”的字样。

　　她起身去洗澡时，注意到窗台上的蓝莓盆栽多了个新标签——「天秤座花期植物，耐寒品种」。

　　叶片间还夹着张小卡片，上面是苏令仪工整的字迹：“适合放在律所办公室”。

　　"成年人的选择就像秋夜航标，总在确定方位后才发现，真正的航线早被星辰划定。"
　　——林衔月实习申请材料扉页的铅笔备注

　　热水冲走了整日的疲惫。

　　当她擦着头发回到书桌前，发现苏令仪已经帮她整理好了申请材料。

　　那本《法哲学》摊开在“程序正义”章节，页边空白处新添了一行铅笔批注：“测量正义的天平，需要先校准自己的刻度。”

　　电脑屏幕亮起，邮箱里躺着法学院发来的模拟法庭通知。

　　下周的辩题是“科技企业数据主权争议”，恰好与衡辰律所最近胜诉的一个案例相关。

　　林衔月点开判决书附件，密密麻麻的批注显示这份文件早已被研读过无数遍——

　　这是她这学期在法律援助中心实习时，指导律师特意留给她的学习资料。

　　窗外忽然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

　　一只夜鹭停在窗台，喙里衔着片枫叶，在玻璃上轻轻叩了两下便飞走了。

　　叶子落在窗台，叶脉的纹路在台灯下格外清晰，像一张天然的电路图。

　　手机震动，林枫妍发来清晏秋日祭的最终日程表。

　　天文讲座后面新添了场“星空放映会”，片单里有部关于哈勃望远镜的纪录片——高中时他们曾在青霭峰看过露天版。

　　林衔月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完善实习申请的个人陈述。

　　“具备独立处理跨境知识产权纠纷的能力......”

　　钢笔尖在纸面沙沙移动。

　　书架上那本《星空观测指南》突然掉了下来，翻开的页面正好是秋季星图，天秤座的位置被人用红笔圈了出来。

　　林衔月拾起书，发现书页间夹着张老照片——

　　高中天文社的合影，背景里的黑板上写着某个卫星轨道的计算公式。

　　她把照片放回书里，继续伏案工作。

　　夜风掀起窗帘一角，带着观星潭的水汽轻轻拂过桌面。

　　台灯的光稳定地照耀着，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旁边是书架清晰的轮廓，像一幅精心构图的剪影。

　　在这安静的秋夜里，未来正以最踏实的姿态，一页一页地向我们展开。

　　"成年后的第一课，是学会与遗憾共处一室而不追问。"
　　——林衔月实习日记扉页

　　"年少时我们丈量星辰，长大后才发现最难的度量衡是人间烟火。"
　　——林枫妍新年日记的最后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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