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问惊鸿

　　林惊鸿没能在林公馆逗留太久，大战在即，他第二天早上就带着王五离开了公馆，去和沈骰玉和沈五商量具体战术。
　　“春桃，枇杷，你们拿了钱就走吧，这里就要打仗了。”林莺歌将金条放在桌几上，还没继续言语，春桃和枇杷双双跪倒在地，林莺歌赶紧站起去扶她们。
　　“太太，我和枇杷都是林先生收留的，不然我们早就死了，我不走。”
　　“太太，枇杷发过誓，生是林公馆的人，死是林公馆的鬼，林先生对我有恩，我也不走。”
　　春桃和枇杷双双流了泪，对视一眼，“我们与林公馆共存亡。”
　　她们年龄虽小，却实在是林公馆内的老人，她们看着林公馆中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林先生还要送她们护送太太一起去香港。要是太太去了，她们自然就跟着去伺候，可太太没去，她们也不会离开。
　　事实上，她们都不想离开上海，就算是死，也想死在家里。
　　“春桃，枇杷，我很感谢你们的忠诚，但太危险了，你们拿着钱找个地方落脚，去重庆，那里安全。”林莺歌看着她们流泪，自己刚刚咽下的血泪，又翻涌而来。
　　“太太，我们真的不走，我们陪您，等着林先生胜利归来。”
　　林莺歌看着她们如此决绝，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除了谢谢，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接着是王妈和王管家，林莺歌拿着金条刚一下楼，王妈就怕金子沉坠了小姐的手，先将金条接过去，盘算着明个做什么菜好，王管家则直接进了厨房要给林莺歌泡茶。
　　“王妈，王管家，你们……”
　　“小姐，王妈哪也不去，就在这。”王妈说完就把金条收到了林莺歌的手提箱里，将锁扣好了。
　　“太太，”王管家将茶和茶点端了出来，“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什么都不怕了，虽然讲究落叶归根，但对我来说，有儿子，有先生，有您在的地方，也就是家了。”
　　王妈回来正好听王管家在说这些听不懂的，她一怼王管家的胳膊，王管家扯扯嘴角，“我也不走，太太。”
　　“你们如此……”
　　王妈给林莺歌端了一碗燕窝羹，林莺歌接过了，慢慢喝掉了。
　　总是躲不过的，也还好，身边有他们。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正式爆发。
　　战火四起，哀嚎遍野。
　　之前喂养“司令官阁下”的任务是交给了林公馆中的一个小厮，林莺歌将公馆内其他佣人都遣散后，每天固定要去霞飞路喂猫，时不时的带着根本“不栗子蛋糕”的栗子蛋糕去拜访秦九针。
　　林莺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林惊鸿的书房中度过的，那里能看到院中的银杏叶。
　　日子一天天过，城外的炮火声越来越近，林莺歌开始失眠，她在自己房间根本睡不着，头发一把接一把的掉，她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尸横遍野的画面。
　　林莺歌日渐消瘦，每天吃的还不如“司令官阁下”多，公馆中其他四个人看着都十分焦急，秦九针给她开了调养脾胃的药，她也没有推辞，每天都喝着。
　　燕窝、人参、鹿茸，林莺歌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补药，可她的身体就像是漏了气的皮球，还是瘪了下去。
　　“小姐，鸡汤，您喝点吧。”林莺歌坐在林惊鸿的书房中，她手上拿着的《西行游记》一直停留在第三十六页。
　　林莺歌朝着王妈点点头，接过白瓷碗喝了一口。王妈想要说些什么，到底是只张了张口，沉默着出去了。站在门外，王妈才微微叹了口气，也不知先生他们如何了。
　　林莺歌见王妈出去了，就放下了白羹匙。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开始凋零的银杏树。
　　推开窗，九月底的冷直扑面门，林莺歌打了个寒战，却坚持着没有关窗。
　　前日，小刀回来了，他身上的衣服上全都是土，破破烂烂的，像是从哪捡的。他动作飞快，进了林惊鸿的卧室，拿了衣服和一个小手提箱就走了。
　　林莺歌看到了，她没问，没敢问。
　　林莺歌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明明正午时分，阳光明明普照在大地之上，明明这里是上海滩，怎么会这么冷，这么冷……
　　远处火光冲天几乎要与太阳一较高下，整个大地都在颤抖，林莺歌也在颤抖。
　　又是一阵风吹进书房，风更大了些，将窗帘吹得翻飞，打掉了书柜最上面的一本书。
　　书砸在地上发出闷响，林莺歌走过去捡起，看到书的名字是——《济慈诗选》。
　　林莺歌瞪大了眼睛，踮脚仰脖去看书柜上面，那里还放着一个小手提箱。她踩着凳子，一步蹬上去将手提箱拽了下来。
　　出乎意料的，手提箱很干净，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林莺歌双手打开划扣，掀开了箱盖，里面只有几样东西，一个纸制的包装盒，一副卷好的春联，一把戒尺，和一个信封。
　　林莺歌拿出春联，刚展开看了上联就想起这是她之前给林惊鸿的静室想的春联，还是林惊鸿想的下联。
　　戒尺，应该是她父亲交给林惊鸿的家法。
　　林莺歌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信纸上只有一首小诗——雨中阡陌闲步处，一片银杏问惊鸿。偶得未备琼琚赠，数声莺歌待花逢。
　　他们在胶东下雨天随口胡诌的小诗。
　　最后那个包装盒，林莺歌实在想不起来是什么的包装。直到林莺歌打开了盒子，闻到里面一点点若有似无的巧克力味，死去的记忆才再次苏醒。
　　“是凯司令的哈斗盒子……”
　　林莺歌嘴角扬起苦涩的笑，原来，他那么早就喜欢她了。
　　林莺歌最后没有翻开也许能让她回家的《济慈诗选》，她将手提箱放在桌上，久久出神。
　　大场镇外，挖开的战壕中。
　　王五靠在坑底，他身上因为敌军的轰炸已经埋了一层沙土，小刀守在他身边，一边用手给他挡土，一边拿着注射器给他打针。
　　小刀是趁夜冲破了日军防线，冒死回林公馆拿回来的破伤风抗毒素，他一定得救活王五，王五是为了救他才炸断了双腿的。
　　“别，省一点吧，我不疼了……”王五使不上力气，他的腰一直压着，一开始还疼，在药的引诱下已经麻木了。
　　“王五，你再撑撑，我和沈骰玉找好了路线，今夜送你回城，没了腿而已，能活！”沈五手臂上缠着绷带，是昨天黎明时分跟日本/鬼子白刃战时伤的。挺值的，他伤了胳膊，对面那个小胡子可是没了脑袋。
　　“危险吗？我还能行……”王五脸色惨白，距离他断了双腿已经过去整整三天了，他其实快要撑不住了。
　　“没问题，今晚小刀带你回去。”林惊鸿拿了个罐头过来，是抢的战利品。
　　“林先生，我，我连累您了。”小刀拆开罐头送到王五嘴边，王五轻轻摇摇头没喝，他不敢去看林惊鸿的眼睛，他知道林惊鸿他们连吃了几天的糙米地瓜饭了，佐饭的就是一块萝卜咸菜。
　　“别说这个，都是兄弟。”林惊鸿手心磨破了，丝丝的疼着。他口袋里有个手帕，是林莺歌送他的，他舍不得拿出来包伤口，就一直忍着。
　　天幕渐暗，随着前方一束手榴弹的爆炸，众人纷纷拿起枪击杀妄图逼近的敌人，夜晚，是反击的时候，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机会。
　　“快走！”林惊鸿和沈骰玉率先冲锋在前，他们得抢回白天失去的阵地。
　　枪声呼啸，白刃闪烁，一声“小心”过后，是小刀的惊呼！
　　没有人停下，战争局势瞬息万变，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几番交战下，林惊鸿和沈骰玉翻进了新的战壕。沈五手臂中了一枪，随即也翻了下来，沈骰玉一句废话都没有，撕了衣服给他包了手臂，接下来陆陆续续的众人跟上，沈骰玉一一看去，有两个兄弟没有回来。
　　小刀是最后一个下来的，他双眼失神，手里攥着一块染血的手表。
　　“林……林先生，林先生……”小刀还没说完就哭起来，他双膝跪倒，将手表递到头顶。
　　林惊鸿认出那是他给王五的，机芯仍在转动，珐琅白的表盘上的血还是热的，还是热的……
　　“我去把他弄回来！”沈五说着就要爬上去，被沈骰玉一把拽了回来。
　　“你要是死了，王五怎么闭得上眼睛。”
　　敌人的反攻还在继续，战争就是如此，连哀悼都是奢侈。
　　一个又一个的同行者倒下去，小刀因为腰腹的刀伤得不到救治，发着高烧，烧得开始说胡话。
　　“姆妈，我想吃红烧肉……”
　　“阿爸，我错特了……”
　　“枇杷，枇杷……”
　　“林先生，小刀快不行了！”沈五抹了一把脸上的土，他们被敌人反攻后退了好几个阵地了，今早的交战中，提着放针剂手提箱的小弟也在后撤的途中倒下。
　　沈五眯着眼睛看着几丈远处的手提箱，双眼冒光，“我去把药箱拿回来。”
　　“别去了，没用了。”沈骰玉看看林惊鸿的脸色，拉住了沈五。
　　“什么没用了，他还没死呢！”沈五一拳砸在战壕上，要不是沈骰玉是有效战斗力，要不是他们还在战场上，这一拳必定是要招呼在沈骰玉脸上的。
　　“没有消炎药了，我昨天给阿三打了最后一支。”林惊鸿走到沈五身边看看小刀的情况，伤口感染，高烧不退，再不救，就真的救不了了。
　　“不是还有其他的针管，我看到了！没关系，我跑的快，您别担心我，林先生。”沈五硬是在十月底的天气里急得满头大汗，他的左臂伤口才长好，他有些后悔让林先生给他打了一针消炎药，要是不打，这药就能留给小刀了。
　　“没有血清也没有消炎药了，剩下的都是吗/啡。”
　　林惊鸿说完就不再言语，沈五看向他，他疲色颇深，眼圈乌青，下巴还有血迹。
　　“沈五！”沈骰玉低声怒吼，没有拉住沈五。
　　沈五没有犹豫，直接冲出战壕，匍匐在尸山上，蠕动着拿回了手提箱。
　　很幸运，沈五没有受伤。
　　“你他/娘的！”沈骰玉接过手提箱，把沈五整个人惯到战壕中，抬了抬手臂没下得去手。
　　“我没骗你。”林惊鸿打开手提箱，需要低温保存的血清没有了，针剂、粉剂和片剂的消炎药全都没有了，只剩了三支吗/啡、一瓶酒精和一卷纱布。
　　林惊鸿说着拿出一支吗/啡给小刀注射了，至少能少痛些。
　　沈五瘫倒在战壕中，看着林惊鸿还没来得及用第二支吗/啡，小刀就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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