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溅白虹

　　晋竹影侧靠着太子脚背，安静看着秦昭火急火燎抢救方才充当篝火的刺客兵刃，不由得发笑：残存的白玉台边缘已然开始发烫，这火急火燎四字是物理层面的。

　　待她把这堆刀剑勾叉都捡回来扔在晋竹影身旁后，晋竹影这才慢条斯理道：“他们是三哥派来的刺客，那身上必然会配藏锋阁的伤药，你搜了吗？”

　　秦昭脸色由青变绿，沉默片刻：“没有。”

　　“如今已经变成人肉汤的调料了。”

　　“你闭嘴！”

　　晋竹影嗤笑一声，摇摇头，开始闭目养神。

　　秦昭见状，突然间意识到晋竹影虽然醒了，但身体状况很差，犹豫道：“……你还好吗？”

　　“死不了。”晋竹影没好气回答。

　　“那你起得来吗？”

　　“起不来！你没看到我后背吗，我差点裂开！”晋竹影抬起胳膊示意，语气更难听了。

　　秦昭下意识又要发火，但又知道是自己理亏，只得到一旁坐下，觉得没趣，把令牌、半张纸和太子陵地图都扔到晋竹影脚边：“你要的东西，你自己看。”

　　晋竹影玩味看着秦昭的脸，又抬头看了眼脚边这一堆被随意一扔的要命玩意儿，沉声道：“你给我拿过来，我动不了。”

　　“你手又没受伤。”

　　“我一抬头就脖子疼，我一抬胳膊就后背疼，”晋竹影慢慢说，边说边看秦昭的脸色，补上半句话，“我一往前探身就腿疼。”

　　秦昭的脸由绿彻底黑掉。

　　“你后背的伤，是怎么回事？”

　　“五皇子要杀你，被我拦住了。”

　　“这次有多少人，竟然连你都躲不开？”

　　晋竹影又没好气笑了一声，端正神色道：“可多了。”

　　“你怎么一直没跟我说？”

　　“跟你说有什么用，你现在知道也不帮我拿东西。”

　　秦昭被噎住，一口气呼到半途停下，半晌后回过神来，心道：他是伤员，我是健康人，至少相对健康，我不和他一般见识。他帮我拦刺杀受重伤，是救命恩人。他被我冤枉，还被三皇子欺骗，是受害者。

　　“愣着干什么，去拿啊。”晋竹影声量大起来。

　　呼——停滞的呼吸恢复了。伤员，恩人，受害者。秦昭心里默念着，起身把东西都扔到晋竹影脸上。

　　晋竹影也不恼，就偏头笑着看秦昭这幅受气的样子，而后一一拿起来看。

　　“如果不想被蒸死的话，劝你先看地图。”

　　“地图？地图不是空……”晋竹影展开卷轴，揶揄秦昭的话被生生憋在嘴里。

　　只见他眉头紧锁，把地图反过来调过去地看，时不时再抬头看一下四周的环境。

　　“这怎么回事？”

　　“水泡了之后就出现的。你看得懂？”秦昭顾不上与晋竹影的尴尬气氛，凑上前去。

　　“这符号，是藏锋阁在用的。”

　　“什么意思？”秦昭调门拔高，“太子陵是藏锋阁修的？”

　　“不是，不可能，藏锋阁没人有这本事，”晋竹影抬头看向秦昭，“但看来工部尚书也不简单。”

　　秦昭眯起眼睛，狐疑道：“你是说，工部尚书与藏锋阁有来往？”

　　“有可能，”晋竹影仔细研究着地图上的走势，伸手指给秦昭看，“这个符号，是咱们最开始鬼打墙的地方，表示图面是方向翻转，要反着走，但这符号方才没有。旁边这个符号，代表有水。而这个，表示进入下一层。”

　　说到下一个符号，晋竹影停住了，又突然轻笑出声。

　　秦昭不解看向他。

　　“这水下太子陵，每一天都要经历冻结成冰和沸腾两个极端。”

　　“你说什么？！？”秦昭震惊，她从未听说过有如此奇怪的地方，“但我们方才在水下太子陵入口的地方，没感到水温有异常！”

　　晋竹影摇头：“咱们呆的时间太短了，一共在水下停留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感受不到变化很正常，”他边说边观察秦昭的表情，“这下面有岩浆。但是为什么会冻冰没说。”

　　“那这里写了怎么出去吗？你看这几行，像是文字，我看不懂。”

　　晋竹影没有回答，玩味看着秦昭：“你害怕？”

　　“我才不害怕，反倒是你，不是怕水吗，怎么看起来这么坦然？”

　　“对啊，我怕得要死，但是一想到需要保护你，我就忘了害怕。”

　　秦昭沉默。若晋竹影对她没好气，那她下意识就能怼回去。若晋竹影收起他的攻击性开始好好说话甚至真情流露，秦昭反而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回答。

　　“但起码这回你相信我是真心喜欢你吧？”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纠结这小家子气的事。”

　　“……其实我之前在长生坊，听到你和滕小晓说话了。”晋竹影对秦昭的评价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语气平淡，神色冷漠，随手把玩着那个要他命的令牌，好像只是在说刚才遇到个陌生人走路跌跤一般。

　　“你听到……我说什么？”秦昭感觉自己的呼吸再一次停滞。她现在只想转身就跑，无奈四面都是沸水，头顶是飞不上去的雕像，无路可退。

　　“你还真问啊？”晋竹影笑了，“我听到你说，你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你以为我是美人计，于是你对我也美人计。”

　　“你……”秦昭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为什么我明知道你在骗我，还是要保护你？”晋竹影想撑起上半身，无奈只要有丝毫牵扯到后背的动作就疼的浑身像炸开一样，只得缩回手去继续侧着倒下，看起来非常没有英雄气概，“我说我喜欢你，是真的，这回你信是不信啊。”

　　“但是……”

　　“没有但是。我现在不想跟你掰扯别的，我只是在跟你说，我是真的喜欢你，”晋竹影打断秦昭，声音渐渐强硬起来，“我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如果能活着出去，出去之后要做什么，是否还要与你一同查案，或者如何去找三皇子算账，理清楚曾经的事，藏锋阁里是否有叛徒，我都完全没有概念。但这件事是清晰的，我很确信，我与你讲清楚。”

　　秦昭低下头，大眼睛一直在眨，但思绪几近凝固，半晌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我记得我与你讲过，从很小的时候。”

　　“人是会变的，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事，你都不变吗？”

　　“可能我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吧。”

　　“但是我……”秦昭犹豫片刻，鼓起勇气说道，话说一半就被晋竹影打断。

　　“你不用说。我不在乎你是否喜欢我，”晋竹影坚定道，“我不在乎。我只是……在表达而已。你不要回答。”

　　“对不起。”

　　听闻此言，晋竹影神色更冷淡下去：“你对不起我的事情太多，单这三个字可不够。”

　　“你……想跟我谈谈吗？”

　　“我不想，至少现在不想。”

　　气氛沉闷。

　　眼前的水面蒸腾翻滚，漂浮着的尸体如晋竹影所说已然成为熟肉。背后雕像冰凉，散发着的冷气像结界一般阻碍着热气侵入。

　　秦昭有那么片刻觉得在眼前这煎熬的气氛里呆着，还不如冲到蒸笼的范畴。

　　她从太子案后性格就变了，大大咧咧的外表下逐渐生长出一颗七巧玲珑心，学会察言观色，知道哪句话该说，什么人必须要见，明白情绪和语言不光可以用来表达，更重要的作用是用来达成目的。

　　她在五皇子的羽翼下虚与委蛇，厚着脸皮面对父皇的责问与关切，为找到太子案线索去欺骗、隐瞒、不顾安危、视而不见，纵使知道她的行为会对一些无辜者造成麻烦也不回头。

　　她习惯见到一个人，听到一句话，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怀疑，然后不断证伪，直到发现自己想要的证据，得到来者果然不善的结论。

　　这么多年，能让她真心以待的没有几个。就算是叶长年这种她明知道已经为帮助自己付出很多的人，她也保持礼貌的疏离，不给出任何她不喜欢的承诺。

　　她对亲哥哥的暗杀不感到悲伤，反而习以为常。

　　她在成长过程中，学到的都是怎么面对坏人，反而没学过如何面对好人。

　　晋竹影的出现并没有改变她一贯的处事态度，她怀疑，她审视，她确信自己果然想的没错，她不抱任何希望。甚至晋竹影为她受伤，不顾三皇子的命令来与她一同查案，她都会认为这只是他在完成任务而已，都是欺骗，都有目的。

　　甚至在这批刺客刚出现时，她还以为是他们在演双簧欺骗她。直到她见到刺客对晋竹影真的下了杀手，而晋竹影真的不清楚眼前状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才明白，原来晋竹影才是那个一直被骗的。纵使生活在杀戮和复仇的世界里，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依然非常单纯。

　　在她拿到三皇子有问题的一个又一个证据时，晋竹影甚至还在执行三皇子的任务。

　　如今他对自己说，我喜欢你，我只是在表达，你不用回答。

　　他不需要我回答，多么可悲的人。

　　那……如果我回答了，我的回答会是什么呢？

　　“你是不是最近生病了？”

　　“刚才我睡着时你们怎么打的？”

　　二人同时发问。

　　秦昭一愣：“生病？没有，可能是最近累到了。”

　　“没怎么打，突然开始地震，我把他们都打死了。”

　　二人同时敷衍，而后都困惑地看着对方，没人做声，也没人追问。经历过如此多事情，他们已经很了解彼此，明白有些问题就是问不出答案。

　　就在气氛再一次凝固之时，一道灰色利刃划破水面，打破沉寂。

　　晋竹影眯缝着眼睛看向秦昭身后，而后轻声道：“你看那是什么，是鲨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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