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入界

　　这是一段略显久远的记忆，尘封在时光的角落。
　　那时，拾眠与一行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逃出了那片被血色浸染的土地，来到了六连岛。
　　沃云山曾经的辉煌与喧嚣，如今只剩下这些零落的火种，蜷缩在六连岛中较为隐蔽的二之岛上，舔舐伤口，期盼着渺茫的未来。

　　这是二之岛上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风带来了清晨的气息。
　　这时一道充满活力的粉色身影缓缓出现，骨溪像一只偷到腥的猫，蹑手蹑脚地在二之岛的街道上来回穿梭。不一会儿，她在一个卖面食的摊贩前停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几个刚刚出炉，正散发着麦香和油光的大饼。

　　“老板，这个怎么卖？”她压低声音，像是进行什么秘密交易。
　　“三个铜板一个。”摊主是个面色黝黑的老汉，打量着这个面生的姑娘。

　　“太贵啦！”骨溪立刻皱起小脸，开始发挥她磨人的功夫，“你看这饼，虽然香，但个头不大呀！而且我初来乍到，身上也没多少盘缠……两个铜板一个，好不好嘛？我多买几个！”
　　她又是装可怜，又是眨巴着大眼睛，一番软磨硬泡，最终以五个铜板两个饼的价格，心满意足地买下了好几个用油纸包好的大饼。她小心翼翼地把饼揣在怀里，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她没有直接回聚居地，而是机警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一溜烟钻进了岛边缘一片茂密的灌木丛。
　　她熟门熟路地拨开层层叠叠的叶片，找到一条被刻意遮掩的地方，那地方看上去是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她像只灵活的兔子般钻了进去。

　　缝隙之后，竟是别有洞天。
　　眼前是一片怪石嶙峋的山峰区域，与岛外平缓的海岸线截然不同。骨溪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辨认了一下方向，便蹦蹦跳跳地朝着深处走去。
　　她找到一处极其隐蔽的山体裂缝，侧身挤入。裂缝内格外幽暗潮湿，她摸出藏在石缝里的小木船，熟练地划动船桨，沿着一条地下暗河向前驶去。

　　船桨声在寂静的洞穴中回荡。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点光亮。
　　骨溪加快速度，小船驶出洞口，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被群山环抱、与世隔绝的小小村落。
　　周围简陋但结实的木屋依山而建，几缕炊烟袅袅升起，隐约还能听到孩童的嬉闹声。这里，便是沃云山残部在二之岛上的秘密据点。

　　骨溪从小船上跳下来，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立刻迈开步子，迫不及待地朝着村落中心跑去。她刚跑没多远，就撞见了一个正在屋后空地上，挥舞着斧头砍柴的少年。

　　“哎！师姐，你这……”少年抬起头，正是霞叁。
　　他看到骨溪从那个秘密通道的方向跑来，怀里还鼓鼓囊囊的，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你该不会又偷偷跑到外面去了吧？”他的语气带着担忧，外面毕竟还不算完全安全。

　　骨溪见到他，立刻开心地叉起腰，小脸上写满了快夸我的表情:“嘿嘿，对呀！小霞你看！这是我在外面集市上买的好吃的！你快尝尝！”
　　她像献宝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带着体温的油纸包，迅速打开，拿出一块金黄酥脆、香气扑鼻的大饼，塞到霞叁手里。

　　霞叁愣了一下，看着手中诱人的大饼，又看了看骨溪那期待的眼神，终究没忍住诱惑，接过饼咬了一大口。
　　这久违的、属于市井带着烟火气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让他几乎热泪盈眶。

　　“唔！好吃！还得是师姐记得我们！”他含糊不清地赞叹道，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好久没吃到外面的东西了！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骨溪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骄傲地挺直了腰板:“那当然！我答应过要让大家也尝尝鲜的！”她看了看怀里剩下的饼，说道，“那小霞你自己先吃着，我还要给小眠他们送呢！等一下再聊！”
　　说完，她转身就要往村子深处跑，但却被一只手拉住。

　　“哎哎哎！师姐，先别走啊！”霞叁连忙咽下嘴里的饼，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骨溪疑惑地回头:“为什么？”

　　霞叁指了指村落后方那座最高的山峰，说道:“现在这个时候，拾眠与应该正在那上面修炼呢。穹苍师傅吩咐过，他修炼的时候不能打扰，我们是见不到他的。要不，你还是先给其他人送吧？也不知道他这次要闭关到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骨溪顺着他的方向望去，那座笼罩在淡淡云雾中的山峰，像是写着生人勿近的屏障，看来是没办法了。
　　她歪着头思考了一下，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好吧，那等他出来再给他留一份最大的！”说完，她又恢复了活力，像一只快乐的蝴蝶，蹦蹦跳跳地朝着其他弟子的住处跑去，分享她来之不易的战利品去了。

　　霞叁拿着手里还剩大半的饼，看着骨溪充满活力的背影消失在屋角，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低声感叹道:“师姐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特别有精神啊……”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处那座沉默的山峰，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要是拾眠与现在有她一半的精力也好啊……不知道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霞叁目光所及的那座高山上，拾眠与确实正在修炼。

　　山顶背阴处，有一间完全由千年寒冰砌成的奇特屋子。冰壁晶莹剔透，散发着森森寒气，将屋内与外界隔绝。
　　此刻，屋内没有灯火，只有冰壁自身折射出的光晕。

　　拾眠与盘膝坐在冰室中央的蒲团上，双目紧闭，眉头微皱。
　　他的周身，并非寒气，而是缭绕着一簇簇不安分的赤红色灵力。这些火焰试图向外扩张，却被周围寒冰散发出的无形力场死死压制住，只能在方寸之地跳动，发出细微的“噼里啪啦”声。

　　他的脑海里，清晰地回响着穹苍师傅将他带入此间时，那清冷的告诫:

　　“少主，你天赋异禀，灵力属性却过于暴烈。如今沃云山遭此大难，你心绪激荡，更易引动灵力失控。你对灵力的运用，远未到圆融自如之境，无法在短时间内达到你想要的境界，压制乃至驾驭这份力量。还需静心，勤加训练。”

　　“平时你便在此处修炼。这间冰室，乃我用千年寒冰之心打造，这寒气并非为了伤你，而是为了中和、引导你体内过于旺盛的火气，助你涤荡经脉中的杂质，稳住根基。”

　　“切记，循序渐进，不可心急，否则欲速则不达，反受其害。”

　　拾眠与努力收敛心神，引导着体内奔腾的灵力按照沃云山基础心法运转。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如同向沸腾的油锅中注入冰水，每一次灵力的碰撞与调和，都会带来经脉撕裂般的痛楚。
　　汗水刚从毛孔渗出，就被周围的寒气冻结成细小的冰晶，挂在他的睫毛，让他看起来如同一个冰雕的人偶。

　　不知过了多久，那躁动的火焰灵力终于渐渐平息，缓缓纳入经脉之中，不再肆意妄为。拾眠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白雾，久久不散。

　　他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并非什么美景，只有四面冰冷彻骨的寒冰墙壁。冰壁上，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略显苍白的脸庞，以及这空荡荡、除了他和蒲团之外一无所有的冰室。
　　他看着冰壁中自己的倒影，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流露。那倒影也沉默地看着他，仿佛在无声地询问着什么。

　　他这时看着那道影子，沉默不语，但却移不开视线。
　　你如此拼命，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复仇？是为了重建沃云山？还是为了……填补那无法言说的空洞？

　　他默默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走向冰室的门口。
　　推开那扇同样由寒冰打造的门时，他脚步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回头，沉默地走了出去，并将门轻轻带上。

　　“咔哒。”

　　他沿着下山的小路，一步步朝着半山腰那间分配给自己的简陋木屋走去，脚步显得有些沉重。
　　走到半路，他忽然停了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他转身回头，又沿着原路折返了回去。
　　但他没有回到那间令人窒息的寒冰修炼室。而是转向了通往山顶的小径。

　　山顶的景象与山下截然不同。这里视野开阔，可以望见远处蔚蓝的海平面和更远处朦胧的岛影。
　　山顶一侧，有一个石门紧闭的山洞，那是穹苍师傅偶尔来时居住和存放物品的地方。另一侧，则有一个小巧精致的石亭，亭子旁边，生长着几株二之岛特色植物——黄色的腊梅。
　　此时并非隆冬，腊梅并未盛开，只有深绿色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但可以想象，待到寒冬时节，这里必定是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拾眠与沉默地走进石亭。亭中央有一张石桌，旁边放着几个石凳。他仿佛对这里极为熟悉，径直走到石桌前，拿起桌上的茶壶，壶里的水还是温的，想必是负责杂役的弟子每日都会更换。
　　他又取出茶叶罐，手法熟练地泡了一壶清茶。

　　他先给自己面前的茶杯斟满，然后，动作自然而然地，将茶壶移到了对面的空位前，也斟了满满一杯。
　　石桌对面，空空如也。那个石凳上，并没有人。
　　但他却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神情专注而认真。然后，他坐了下来，拿起自己那杯茶，却没有立刻喝。他一只手慵懒地撑着头，另一只手端着茶杯，目光落在对面那杯同样冒着热气的茶水上。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只是在出神。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只有山风穿过亭子，吹动腊梅树叶沙沙的轻响，以及远处隐约的海浪声。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已然没入海平面，原本橘红的天空开始慢慢褪去色彩，逐渐被深蓝色的星空取代。
　　夜色，悄然降临。

　　拾眠与似乎这才惊觉时间的流逝，他微微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又看了看对面那杯同样不再冒热气的茶水。
　　但他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他只是将凉茶凑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这味道是冰凉的，还略带点苦涩余味，液体滑过喉咙带给他的却是清晰的寒意，直抵心底。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投向对面的空座，仿佛那里真的坐着一个人。
　　他拿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对着空位，小心翼翼试探起，轻声开口，打破了这长久的寂静:

　　“怎么？不喜欢这茶吗？”

　　轻风拂过，腊梅树的枝叶晃动了几下，无人应答。

　　他似乎并不意外，也不气馁，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这次我选的茶，还是上次和你一起去集市买的。我记得你当时说这个香气不错。”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眼神有些迷离，“还是不合你口味吗？”

　　依旧只有风声。

　　他微微皱起眉，脸上露出一丝类似委屈和不解的神情，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哄劝的意味:“你还真是……在生我气吗？怎么还是不理我。”

　　他凝视着那个空位，眼神专注，仿佛真的能看到一个穿着靛青衣衫、神情冷淡的少年坐在那里，抿着唇不肯看他。

　　“是我的错。”
　　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诚恳而带着悔意，“那次……我不应该不听劝告，私自翻墙出去。我保证，下次不会了，你就不要生气了，好吗？”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向重要的同伴寻求原谅，向他道着歉。

　　他等待着，等待着，他期待着一个熟悉或许还带着点无奈的回答。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更加清晰的夜风声。

　　他愣了片刻，脸上的期待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情绪的眼神，是了然？是悲伤？还是某种偏执？
　　最终，他却轻轻地笑了，那笑容很浅，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自嘲。

　　“好吧……”他低声说，语气仿佛达成了某种妥协，“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拿起茶壶，再次将对面那杯凉茶斟满，热气在寒冷的夜空中迅速消散，“下次我给你倒茶，可不要再拒绝了。”

　　他不再等待回答，开始自顾自地对着那个空位，聊起了天。声音不高，像是在分享秘密：

　　“最近……骨溪师姐还是老样子，精力旺盛得吓人，今天不知道又跑哪里野去了，希望别惹祸才好。”
　　“霞叁那小子，砍柴倒是越来越熟练了，就是话还是那么多。”
　　“你哥哥我也安置好了，你放心吧，不过那人经常闲不住，老要往药铺跑。”
　　“罗佐比她们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就是不回家，就和父亲一样……”
　　“我的修炼……还是老样子，进展很慢。冰室里很冷，但有时候，觉得外面更冷……”
　　“腊梅还没开，等开了，应该会很香吧？你会喜欢这花吗……”
　　“……………………”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说的都是些日常的琐碎，修炼的瓶颈，对同门的关心，还有……一些不着边际的回忆。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在与一个知交好友倾谈。

　　可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空旷的石亭中孤独地回荡，随意被夜风轻轻吹散，直到最终消弭于无形，融入这片沉默的黑暗之中。
　　那杯早已凉透的茶，静静地放在石桌上，倒映着天上的繁星，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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