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君心

作者:白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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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四:不虚生(十二)


      二十年后,西境,江阳郡。

      玄门与朝堂虽各自为治,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但修士不事生产劳作,却要吃饭穿衣,因此玄门与朝堂之间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传统——大小门派各分管一片区域,负责降魔除祟,而受修士庇护的凡人则供给对方衣食住行。
      江阳郡位于栖凤阁的势力范围内,近日受魔修侵扰,且那群作祟之人行事极为高调,弄得全郡上下人心惶惶,郡守不得已向栖凤阁求助,外门便谴了些修士前去除魔,凤岐恰在其中。

      此时正值早春,乍暖还寒,万物复苏,城北的丘陵上草长莺飞,一派欣欣向荣。往年这时,城郭外早已游人如织,如今因为邪祟作乱,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本该春意融融的时节却显得分外萧索。

      九州之上绝大多数魔修皆聚集在北境,近些年又俯首于那横空出世的星华宗,更何况那些魔修大能们辄一出手非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平日懒得小打小闹,因而被凡人状告到玄门的邪祟修为大多稀松平常。
      往常解决此类纷争派三五个弟子前去便绰绰有余,但此行栖凤阁却调遣了十余人,就连外门总督都在其列,而这总督恰是家主嫡子凤缨的亲信,因此不少人猜测这其中是否有对方授意。

      栖凤阁修士刚行至城下,等候多时的郡守便带着一众官吏出城相迎,一众外门弟子自动分列两侧,总督凤羽南越众而出。

      “下官见过尊长。”郡守连忙迎上前去恭敬行了个礼,这位地方父母官莫约天命之年,两鬓星白,生了一对八字眉,疑似操劳过度,一副殚精竭虑的愁苦面相。
      “不必多礼,此乃栖凤阁职责所在,劳烦郡守说说具体是怎样一回事。”凤羽南言辞还算得上客气,眼睛却只在郡守身上瞟了一下便迅速将视线移开,似是觉得此人相貌颇为伤眼。

      “多谢尊长。”郡守不敢因对方神色中的轻视之意而流露任何不悦,毕竟全郡的安宁都系在这些仙人身上,他弓着腰谦卑地垂下眼帘,侧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可否请尊长移步府衙内,我等为诸位尊长接风洗尘,再详细探讨除祟一事?”
      凡人生活的地界往往灵气稀薄无益于修行,凤羽南又不屑与凡人为伍,自是想早去早回,他直接无视了郡守的邀请,冷淡地应道:“不必了,门内事务繁杂,就在此处说便是。”

      “哎,好,好,听诸位尊长的。”郡守连忙答应,“江阳北面山里前些年便有邪祟占山为王,偶尔掳走往来路人,但也没敢直接对城里下手,可前些天却怪事频发。起初是有百姓报官说三更半夜有人敲门,家里去应门的人莫名失踪,而且被敲的人家门上遍布抓痕与血手印,诡谲非常,不到半月已有十二人相继失踪。”

      凤羽南闻之眉头微蹙——确实有不少魔修吸凡人精气修行,或炼人身为蛊,但犯不上如此故弄玄虚,郡守所述比起魔修作乱更像凡人话本里的闹鬼桥段。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凤岐忽然开了口,“总督,依我拙见,此地魔修大费周章装神弄鬼,可能就是想引起修士的注意。”
      凤羽南是凤缨一手扶植用于控制外门的亲信,前者得了好处,自然难免狗仗人势,平日里素来不将凤岐这出身不祥之人放在眼中,他轻蔑地睨了对方一眼,几乎是从鼻孔中哼出一句话来,“哦?那依你之见当是如何?”

      凤岐似是并未听出对方话语中的不屑之意,神色如常地继续道:“魔修可吸凡人精气提升自身修为,而修士本就聚天地灵气,作为‘补品’想必效果更佳,因此我推测那些魔修应是故意想引修士过来,趁机抓几个修为稀松的小弟子回去。”
      言至此处,他神色微凛,语气中颇有几分刻不容缓,“若我上述猜测属实,胆敢直接对修士下手,此地邪祟应该已暗中发展成了一定规模。”

      闻言,凤羽南狭长的眼睛微眯,掩去了眸中精光,方才凤岐一番无心之言正中他下怀,凤缨此次派他前来根本不是为了清剿魔修。家主凤秋白的次子凤洄一直怀有夺嫡之心,凤缨的暗探其实早就查出对方在江阳一代豢养势力,只是苦于师出无名,但若此番能以除祟为名,“恰巧”撞破凤洄的谋划,再“调查”出一个勾结魔修的罪名,那他便彻底在这场继承人之争中万劫不复。

      凤羽南在心中暗自拿定主意,不由得多看了凤岐一眼——此人倒也非一无是处。他并未表露心中所思,而是假模假样地冲其轻点了下头,又义正严辞地对郡守道:“江阳郡苦邪祟久矣,我们此行就是要彻查此事,还百姓安宁。”
      在郡守等一众官吏的感恩戴德声中,凤羽南有条不紊地对一干弟子发号施令,大小事务均安排得井井有条,众人领命后便各自离去。

      凤羽南并未立即组织人手入山搜寻,而是令众弟子在城中分散,明面上为了向魔修营造己方势单力薄的假象,实则是方便自己行事。
      辞别众人后,他在无人处自储物戒中取出一枚金色羽毛,那是凤缨特制的传讯法器,比寻常传讯符更为隐蔽,他将神识附于其上,把方才之事与法器主人汇报了一番。莫约半柱香的功夫,金色翎羽泛起微光,一行简短的讯息浮现其上——“见机行事,永绝后患。”

      只不过另有所图的并非凤羽南一人,与其他弟子分开后,一张传讯符倏地自凤岐储物戒中飞出,泛黄的符纸上一行小字悄然现形——“里应外合,借刀杀人。”

      凤缨在栖凤阁外门扶植自己的眼线,凤洄同样如此,只是他选择了一个前者无论如何都不会料到的人。凤洄与其倨傲的长兄不同,心思更为细腻复杂,且更擅尔虞我诈,几年前凤岐历经第三次天劫,修为至凝神中期,跻身外门弟子一流,自那时起他便暗中派人试探。凤岐修为高,在外门弟子中人缘好,最为重要的是旁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一向注重传统的嫡系宗室会选择这样一位出身不祥之人。
      而于凤岐而言,他一人势单力薄,若要为自己谋划必要借助外力,因此也乐得与凤洄虚与委蛇,接下了对方的橄榄枝。

      凤岐目光在字迹上一扫而过,指尖“噗”地冒出一缕无形火苗,薄薄的符纸顷刻间被琉璃火吞噬殆尽,只余一小撮指甲盖大小的黑灰。
      他轻捻指尖,注视着符纸灰烬从白皙的五指间隙滑落,唇角不禁勾起一抹冷笑,意味不明地将烧焦的讯息轻声重复了一遍,“呵……借刀杀人。”

      ***
      江阳百姓并不知城中仙人们的明争暗斗,依然同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东西坊市早已关闭,点点微光自千家万户的窗棂后亮起,一座城在暮色四合中缓缓入眠。

      城外莫约二里地处盖了所供行人歇脚的小驿站,此类设在城外的小店与城内客栈不同,投宿的大多是些来不及进城的人,店面又小又破,也没几个客人往来。掌柜本坐在柜台前打瞌睡,正痴痴地在梦中温柔乡里沉沉浮浮之际,被一阵清脆的铃声搅了春梦。
      他怅然若失地咂了咂嘴,揉着惺忪睡眼张口便骂,“哪个冒失的走路屁股带勾?刮得门铃叮当响!”

      “抱歉扰您休息了,我住店。”这声音不是店小二的公鸭嗓,亦不似后院那胖厨子,清朗温和,只听音便能猜出说话之人气质不俗。
      掌柜猛然抬眼,只见一公子模样的人轻轻按住门前摇摆不休的铜铃,行至柜台前对他歉疚一笑,随后拿出一枚银锭放在台前。
      那人素衣长衫,神清骨秀,眉眼极为温柔,掌柜不禁张了张嘴,心觉此等公子只应见画,定非尘土间人,而当他的视线落在对方放在桌面的银锭上时,眼珠子差点惊得掉出来——这可是一整锭纹银啊!够在城里最好的客栈住上整整十日还管饭!

      陆濯明见掌柜不语,又礼貌地轻声提醒了一句,“掌柜,我住店。”
      “哎!哎!得嘞!客官二楼请!”掌柜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翻了下来,像是怕这到嘴边的银子飞了,赶紧将陆濯明往楼上引,又转头对里院呵斥道:“小二呢!快给贵客上茶!下班了吗就偷懒耍滑!再不长眼力劲儿小心我扣你工钱!”

      掌柜边领对方上楼边殷勤地道:“给客官您住的是咱这儿最好的房间。您瞧见了吗,就是里头那间用红木做门的。”
      陆濯明指着自己的眼睛笑笑,大大方方地展露自己的残缺,“说来惭愧,我是个瞎子,识不得颜色,劳烦掌柜引我至门口。”

      掌柜闻言一惊,还以为陆濯明与之说笑,毕竟对方行动如常,丝毫不似眼盲之人,他不动声色地盯着那双温润眼眸瞧了片刻,终于看出那双眼睛的焦点似乎是涣散的,这才信了对方的话。
      这般温润如玉的公子竟有此残疾,想必被提及时定心生不悦,掌柜见言有所失,立即满脸堆笑道:“您瞧我这嘴,净问些不该问的,该打,该打!”言罢,他还装模作样地抡了自己几个巴掌。
      陆濯明却丝毫不以为意,偏头笑着道:“掌柜莫要如此,哪有什么不该问的?”

      掌柜也是个精明人,便嘿嘿一笑另起了个话头,“公子可是要进城?”
      “嗯,但不巧来晚一步,正好赶上城门落锁。”陆濯明点头,语气依旧不疾不徐,唇角的笑意却渐渐退去。

      这些年来陆濯明察觉凤岐有事瞒他,可他显然低估了对方的偏执——无论是旁敲侧击还是开门见山,凤岐不是讳莫如深便是装傻充愣,硬是同锯嘴葫芦似的不肯说一句真话。陆濯明知晓凤岐一直在想尽办法恢复他的视力,这份热烈的真心无人能不动容、不心折,可正因如此他绝不希望见到对方为此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中。
      栖凤阁弟子来时隐匿了行踪,但陆濯明的本命琴是在凤岐的天劫中化形的,可隐约感知对方的存在。既然凤岐不说,他此番便亲自跟来探个分明。

      掌柜满脑子都是那白花花的银子,自然没能察觉到对方幽微的情绪变化,依旧滔滔不绝,陆濯明举止向来端方雅正,不仅没有打断对方,反而礼貌地随之点头。

      掌柜将陆濯明送至房内后,差店小二将一干琐事打点完毕,便笑容可掬地下楼数银子去了。山光西落,池月东上,随着最后一盏灯火熄灭,整座城陷入一片寂静,唯有空旷的巷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打更人的吆喝。
      一个纤细人影在夜色掩映下翻过城墙,那人步履极为轻盈,即便是凡人中的武功高手也绝无这般高明的轻功,他只脚尖在直上直下的城墙上轻点几下,瞬息间便贴着墙面向上飘了数丈高。

      城外的客栈中,陆濯明蓦地从入定中醒来,一道只他能听见的弦音在脑海中响起,因着本命琴的缘故,凤岐会单向触动他的灵感。
      陆濯明面色微沉——他并未感知到有其他修士活动,凤岐深夜出城应不是因为栖凤阁指派的任务,那究竟意欲为何?他不假思索地屏息凝神,身形如纸片似地贴墙飞出窗外,依照本命琴的指引远远缀在凤岐身后。

      陆濯明修为比凤岐略高一筹,又刻意隐匿了气息,因此后者并未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个人。越过城门后,凤岐一路向北,直奔魔修盘踞的群山而去,白日里柔嫩的青山在夜色的笼罩下漆黑一片,唯有惨白的月光零星散落,给黑黢黢的山体凭添了几分阴森与萧索。

      山中烟雾缭绕,鬼气森森,密林中几点绿色的萤火忽明忽暗,像是从阴曹地府中游荡出来的孤魂野鬼。凤岐在山外停留片刻,选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这条路看似与寻常山中土路没有区别,两侧均是横斜的树木与一人高的乱石,但这树木与石头的布置却别有玄机,盯着看久了竟会有些头晕目眩。若是精通阵法的人便会看出,这看似杂乱无章的山石草木实则构成了一个迷阵,若不知破局之法,就连修士都会被困其中。

      据陆濯明所知,凤岐对于阵法仅是略通一二,而眼下他虽走一步退三步,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精准,就像是事前知道迷阵的生门在何处一样。
      陆濯明同样对阵法只是一知半解,但好在他跟踪的人认识路。凤岐的脚步即便再轻,只要沾着地面便会引起震动,而陆濯明的本命法器为琴,因此灵感主要附着在耳朵上,此时他将灵感发挥到极致,再加上蜉蝣琴与凤岐的联系,几乎可以完全复现对方的步法。

      穿过迷阵便至群山深处,陆濯明方才跟随凤岐一路走来时便察觉周围血腥气越来越重,迷阵后方更是有阴煞之气扑面而来,这显而易见是魔修盘踞之所。
      陆濯明广袖中的手不禁紧攥成拳,时常带笑的眉宇间拧出一道抚不平的褶皱,这时,一股陌生的气息忽然闯入了感知范围,他心旌虽动荡不安但仍没失了理智,悄无声息地将探出的神识往后收了收以防打草惊蛇。

      那股气息中夹杂的血气极重,应是魔修,不过对方修为应在陆濯明之下,并未发现他的存在。魔修现身的同时,凤岐也停止了移动,前者十分谨慎,一现身便布下了隔绝窥探的屏障。感知被阻,陆濯明也没有急躁,而是轻灵地跃上附近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如树叶般一动不动地贴在上面,停止了体内一切灵力运转。

      屏障内,那魔修见了凤岐,面容上浮现一抹急切之色,正欲开口却被对方率先打断,“那些凡人如何了?”
      “按您的吩咐,我们可是忍着没伤他们一根头发。”魔修态度殷勤,并未因被凤岐打断而流露丝毫不悦,“待事成之后就放他们回去。”
      “嗯。”凤岐不咸不淡地略微颔首,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

      那魔修见状,一双常年泛着凶光的眼睛微眯,露出几分贪婪,“您看,既然事情已按吩咐办了,那二公子应允之事……”
      凤岐道:“不必担心,既然二公子已然许诺,又怎会食言?”
      “那是自然。”魔修连忙应道:“只是我等自从在此处栖身以来,数次遭受清剿,早一日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我们便早一日安心。”

      “嗯,这些难处我早已同二公子说过,栖凤阁此次派人其实是受大公子指使。二公子授意你们利用此次机会制造被消灭的假象,实则暗中汇入他的暗卫中。”凤岐对那魔修展露一个动人微笑,“如此一来不就‘名正言顺’了吗?”

      凤岐的眼型是极为标志的凤眼,眼尾处带着个上翘的小勾,这些年来随着年龄渐长,五官愈发深邃秾丽,冷眼看人时好似锋锐漂亮的刀锋,辄一展露笑颜竟美得惊心动魄,但他周身气质又过于肃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观相互叠加,常给人带来一种颠倒错乱的诡谲疯狂之感,宛如白刃嗜红,于刀尖绽开朵朵血色花蕾。

      那魔修心悸之余下意识地回避了凤岐的视线,“既然二公子安排妥当,那便再好不过了。”

      随后,魔修与凤岐确认了后续安排布置,便解开屏障遁入深山,凤岐望着对方消失的背影,眼神逐渐空洞下来。他静默地立于群山万重之中,头顶星汉灿烂,银河如练,天地浩渺,广袤无边,更衬得那一道瘦削的身影何其寂寥。

      凤岐自忖这些年来长的不仅是个头和修为,还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若是熟悉凤洄之人便会在他方才的话中发现诸多疑点——凤洄生性多疑,断然不会为了收编这些底细不明的微末力量而落人口实,所谓“二公子授意”不过是凤岐信口胡诌的罢了。

      凤洄想要代替凤缨收拢栖凤阁外门势力,凤岐也是这般盘算,为此不仅需让外门总督之位空缺,还需设计取信于他。为此,凤岐先是假借凤洄的名义与江阳郡周边魔修合作,令其假装掳走城中凡人引起栖凤阁的注意,从而给凤缨制造一个向凤洄发难的理由。

      只要在除魔的过程中将凤羽南连同魔修一并灭口,二者死无对证,凤缨即便心知肚明也无法找出任何证据。而对于凤洄,他只需假意忠心传递情报,并按对方授意击杀凤羽南,便算是立了首功。

      昏茫夜色映入眼眸,将那凤目中的光浸染得更加冷了些,凤岐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有些悲伤的笑,随后遁入黑暗之中。

      另一边,陆濯明没有继续跟着凤岐,而是悄无声息地缀在那魔修身后,蜉蝣琴随他心念而动自灵骨中幻化而出,他一手抱琴另一手轻笼琴弦,被拨动的银弦颤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一缕幽微的灵力代替琴音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径直没入了那魔修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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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番外四:不虚生(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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