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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书信
幼时的影像渐渐飘远,室内剩下的只有深深的寂寥。这里是豫王府的书房,当初是父王专为王兄准备的,王兄随父王去了边境后,这里就成了他读书习字的地方。他在这里启蒙,在这里博览群书,在这里召见亲信,培养自己的势力,由一个被父王抛弃忽视的豫王庶子成长为宗室子弟中佼佼者,除了华允宥是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那座高山。
有些人,生来得天独厚,华允宥就是那个被老天厚爱到人神共忿的人物。回想起来,若没有把他当成对手,也许,自己也不会那样拼了命的苦读苦练。可是,无论如何苦读苦练,他都不曾完成让华允宥在自己面前匍匐认输的执念。
只因华允宥当年放弃的太决绝,太潇洒,让他根本来不及品尝胜利的喜悦,就沉浸于浓浓的失落中。他用尽心机,不顾手足之情追求的东西,华允宥却弃之如敝履。当年留华允宥一命,固然是因为皇后和玉知的哀求,也因为无法完全抛却这兄弟之情,但一股气顶在胸口,一定要让华允宥低头的念头也的确在他心里一直无法放下。既使他今天贵为九五之尊,但在心里,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赢了。
不知不觉屋里昏暗了起来,眼见天色已晚,承熙帝终于有些躺不住了,他慢慢支起上身,沉声道:“来人!”
小鱼儿立即进门行礼:“皇上,可是要用晚膳?您的药早就备好了,不如先用药吧。”
“你们没有看到有人来吗?”
小鱼儿慌忙答道:“奴才什么也没看到。”
承熙帝脸色又灰败了三分,低喃道:“他真的不来了?难道他真的连亲生儿子的安危都不顾了?”
小鱼儿怯怯的看看承熙帝,欲言又止。这般神情如何瞒得过承熙帝的眼睛,冷哼一声:“有什么事如实禀告。你跟了朕多年,还不知朕的脾气吗?”
小鱼儿连忙跪下,叩头道:“皇上恕罪!刚才洛离将军来报,皇长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今天早些时候同时失踪。”
“什么?”承熙帝吓了一跳,四位皇子的行踪他一直了如指掌,花玥巧妙的利用四人的矛盾周旋其中,他一直看在眼里。修琅和修玮先后进京,就不能再利用自己手中的兵马造反,他只要收了他们的封地兵权,就算这几个儿子心里不满,也难成大器,这样小六皇太子之位可保,而那四位皇子也不至落得兵败身死的下场。谁知道就在一切尽在掌握时,四位皇子同时失踪,这一下变生不测,情势逆转。
果然,小鱼儿接着禀奏道:“派去的人回来禀报,四位皇子都是在见过一个人之后失踪的。”
“伴——伴——”承熙帝咬牙道。
小鱼儿以头顿地,颤声道:“吾皇圣明!”
“扶我起来!”承熙帝低声道,一边挣扎着想坐起。小鱼儿连忙上前,小心地将他扶坐起来。
承熙帝又道:“把这案几移开,让朕好好看看他。”
小鱼儿努努嘴,立即有两个小太监上前,将隔开承熙帝和花玥的矮几移开。
承熙帝仔细打量着花玥的睡颜,昏迷中的少年脸上竟还留着一份得意的笑容,看着这张与华允宥有七分相似,却比他更秀美的脸庞,承熙帝低喃不止,小鱼儿用尽耳力,想要听清他到底说的是什么,奈何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而手扶着的龙体,不停的颤动着,怎么也停不下来。小鱼儿感觉不妙,忙道:“皇上,皇上,你怎么了?”
守在外面的众人听到小鱼公公的叫声里透着难言的惊恐:“太医,太医!快传太医!皇上——”最后这一声极为凄厉,再配上太监特有的尖嗓子,听来着实有点毛骨悚然。
太医早已在小鱼儿最后一声尖叫之前冲进了屋内,却见承熙帝浑身抖得就像风中枯叶一般,随着那声惨叫,两眼上插,整个人软倒在了小鱼儿的怀中。
这一觉好香好沉!花玥有些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入目竟然是七八双惊喜的目光。眉儿第一个叫出声来:“谢天谢地,总算醒了!”连忙吩咐其它宫女:“你们在这看着,我去通报皇后娘娘。”
花玥先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坐起身来,这才看清自己睡的地方就是小时侯住过的永昌宫耳房。这是他这次回宫后第一次到这个房间,四处看看,竟然和他当年住的时候一模一样,就连案架上放着的点心都是他小时最爱吃的,而且十分新鲜。窗台上的花,是他一时兴起捉弄小鱼儿,逼他弄来的名种,据说很难成活的。他记得,承熙帝并不喜欢花,没想到这么多年竟然已经开花了,显然一直受到了十分精心的照顾。
看着窗台上粉嫩嫩的花朵,花玥有一刻失神,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修霁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你可知自你走后,他几乎很少笑了。你住的屋子,用的东西都放在原处,让太监准时打扫,就好像你从来没走一样。”
花玥叹了口气,道:“真的和当初一样。”想起一件事,随手在身下的被褥中一摸,竟然真让他摸出了几张纸,那都是他小时偷偷练字时用的字纸。本来以为这些东西一定早就被丢掉了,没想到竟然还在原地。这显然是承熙帝有意吩咐保持原样的。不然这床铺这样干净,绝不可能几年未曾清扫。
花玥跳下床,那群宫女太监立即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小郎君别急,皇后娘娘立即就到了。”
“我自己去看看,不去劳烦娘娘了。”花玥并不听劝,提上鞋就往外走。推开门出来不过几步就是承熙帝的寝宫,里面人影穿梭,气氛凝重,那么多人在里面,却几乎听不到多余的声音。花玥在门外站了片刻,进出虽有人看见他,却都只是匆匆点个头就去了,竟无一人上前与他搭话。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花玥下了好大的决心,慢慢走进了内殿。
承熙帝正气息微弱的躺在龙榻上,身旁围着皇后,修霁,还有皇五子,皇太子,小公主修霦还有几位等级高的嫔妃。承熙帝闭着眼,守在门口的太监一见花玥进来,立即悄悄禀告了小鱼儿,小鱼儿俯耳在承熙帝耳边低声奏报,他就睁开了眼睛,往门口一顾,果见珠屏背后,有一个高大俊逸的身影,哑声道:“没良心的小东西,还不给朕滚进来。”
花玥这才转过屏风,虽然早有准备,真见到承熙帝危重模样,依然吃了一惊:“皇上——您——”一向口齿伶俐,这一刻却说不出一句成句的话来。
承熙帝笑得苦涩:“好小子,果然厉害!朕竟然动你不得。”
花玥走上前来,围在承熙帝身边的众人自动让出一个位置,花玥走至床前跪下,道:“伴伴只为自保,对四位皇子并无恶意。您何必因此焦虑伤身?”
握住花玥的手,承熙帝叹道:“你的心事朕岂不知?朕是生那四个竖子的气,以一敌四而不胜,枉费了朕一片心。”
花玥正色道:“皇上若是对付对手的心思多用些在皇子们身上,也许,他们并不会输。”
承熙帝沉默,以他的聪明,花玥的言外之意岂能不懂。他的确在对付敌人方面用了太多的心思,反而疏忽了对四位皇子的教育。但是,他虽然不能亲自教导四个皇子,却为他们请了最好的师傅,给了他们最好的条件,而花玥,从七岁到十五岁,长长的八年间,既无明师指点,也无父母督管,偏偏郁郁葱葱,长成了一株奇葩。这让他情何以堪?!
承熙帝道:“朕要见那四个竖子。你把他们叫来吧。”
花玥反握住承熙帝的手,轻摇了几下,答道:“只要皇上赐伴伴一道金牌,容我从容离开。四位皇子立即就可以回宫,毫发无伤。”
“大胆!”双目一瞪,威风仍在,花玥的话触怒了承熙帝,他竟然敢公然与自己谈起条件来,竟以四位皇子的安危性命要胁起自己来。
花玥潜运内功,帮助承熙帝理顺翻涌的血气,口气恭敬如昔:“伴伴的胆子大,也是主人教导得好。”
“你——”承熙帝连忙住了口,闭上眼平静一下,再说下去,他一定会被这小子气得当场吐血而亡!他的语气真诚无害,他的神色里有浓浓的关心,偏偏说出来的话味道大不一样,根根如利剑插在自己的心口。
皇后娘娘担心不已,知道此时叔侄二人的较量非同小可。花玥固然是事关生死,承熙帝在重病之下,何尝不是性命危如累卵。皇后自知比不得两人那七窍玲珑心思,这两人无论谁输,她都会痛不欲生,但她却半点也不敢插口。不但不能插口,她现在的责任就是将现场无关的人都带走,让这叔侄两人好好较量一场。
皇后抱起太子,起身道:“臣妾和皇儿们告退。伴伴,你就陪着陛下说会话吧。”
花玥点头应道:“是!”
皇后又不放心地看了两人几眼,低声道:“伴伴年轻,皇上多担待着,不要太与他计较。伴伴,你也要提醒皇上保重龙体。”
花玥听出皇后双关语意,回道:“是!伴伴明白。”
承熙帝却不说话,只是轻轻摇手,示意她退下。皇后和皇太子退下,其它嫔妃等人也都识趣的告退而去。唯有修霁好不容易见到花玥,再三拖延到了最后,但见父皇与花玥皆是神情凝重,知道定有大事要谈。纵然万般不舍,也只能低声道:“父皇保重。儿臣先行告退。”走过花玥身边时,脚步略略停顿了一下,终究还是去了。
刚才是挤了一屋子的人转眼散尽,空落落的让花玥一时还无法适应。承熙帝却开口道:“朕可以送你金牌,但朕要你带一封信给你父亲。”
花玥有些意外:“你要我为你送信?”
承熙帝慎重万分地道:“朕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有些话憋在心里太多年,只能与他说。这是朕活在世上最后一个未了的心愿,请你帮我!”
由堂堂帝王口中说出这个“请”字,分量之重自是无法言说。花玥心里震撼,但事关父亲的安全,半点马虎不得,直言道:“你莫不是又想害他?我劝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若真是逼急了他,莫说您现在病着,就是没病,也不一定能如愿。”
承熙帝咳了几声,等这口气喘定了才道:“朕知道你心中顾虑。朕若不是死在眼前,这些话也万万说不出口。他毕竟是朕的兄长,在这世上的至亲之人。朕只不过想与他说几句话而已。自他在朕六岁那年随先王去了边境,我们兄弟就几乎未在一起说过真心话了,这回本来以你为饵,朕想再见见他,谁知他竟未来。我放你离开,不过要你递一封书信给他,这个要求应该不算过份吧?”
花玥沉呤了一下,虽然不敢完全相信皇帝,但父亲身边能人极多,就算他在信中做鬼,应该也能应付得了,于是还是点了头,但又加了一句:“但四位皇子回宫之事,必须在我平安离开京城之后才行。而且这封书信,我要亲自看你写好,由我自己来收好。”
承熙帝无奈地叹道:“你这讨价还价的功夫可比你父亲高明多了。也罢,朕信得过你言而有信。你且取纸笔来,朕马上修书。”
花玥立即从旁边桌案上拿来文房四宝,放在炕桌上,铺纸磨墨,样样精心。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单膝跪在龙榻上,将承熙帝上半身抱起。承熙帝浑身无力,软绵绵的依在花玥身上,咬牙提笔。只见笔端轻颤,半天竟难在纸上落下一笔。
承熙帝病重提笔艰难,花玥见他额上尽是冷汗十分辛苦,忍不住道:“还是我来代笔吧。”
承熙帝摇摇头,坚持道:“朕要自己写。”好歹落下了第一笔。
整整花了一个时辰,承熙帝终于写完了这封短信,也不过写了几十个字。承熙帝写得一手好字,但这封信却是满纸狼藉,字体颠倒,也唯有一直守在旁边的花玥看到他写字的艰难,想起当年侍候他笔墨时,他笔走龙蛇,潇洒自如,哪想到今天不过简单几个字,他竟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一般。
承熙帝丢下笔就晕了过去。太医诊治,全因神思消耗过大,一通忙乱才算救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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