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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看不见我
温白已经很久没去探望蒋梅了。
自绑架案以来,她们一共联系过两次。一次是温白到店,碰巧遇到傅氏集团的代表前来表示感谢,给蒋梅和蒋昊了一笔感谢费。
另一次,是温白前往蒋梅家,被蒋昊刚听到脚步声就轰了出来。
陈真的病情因岑溪联系了专业医院得到良好控制。温白从医院出来,看到院门口熙熙攘攘的车流边那颗不起眼的桂花树,想起前不久蒋梅坐在树下,落叶纷纷散在她坐的长凳旁。
温白当时担心她会因为楚江城的刺激留下心理阴影,谁知她腼腆微笑着就出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扬起头摸索着走到院落拐角处,摸着墙嗅了嗅。
“温白,前面有桂花树的味道。”
她摸索着过去,慢慢坐在长凳上,那时桂花树上结满米白色的花苞,淡淡暗香浮动随树枝摇曳。她看不见,并不知那些花苞离她极近,弯腰眼睛几乎要碰到碧绿的叶片,声音温吞。
“我一直很好奇,桂花长什么样啊?”
天气骤然变冷,过了半个月,桂花就开了。
温白怀抱着从花市买来的桂花盆栽,用后背堵住刺骨寒风,将怀里的花轻轻放在后座,开车前往幻彩影城。
.
到了影城门口,温白看到很多新伙伴的面孔,想到自己很久都没来参加活动了。
岑旭接手岑氏集团后忙的几乎没空过来,怪兽俱乐部在秦雪尧的运行下继续有条不紊,只不过现在的头牌不再是岑旭。
“白白!你出院啦?”
秦雪尧如今颇有领导风范,在人群里一身黑色掐腰西装阔腿裤,利落暖咖短发,来回指挥着工作人员。很多刚毕业的新人正抬桌子的抬桌子,拉条幅的拉条幅,有的男生看到温白,还雀跃的交头接耳,围一圈悄悄说话时不时瞟来好奇的目光。
秦雪尧看到温白后笑着向她挥手,然后把工作交待给身边的人,过来拉住她的手开始絮叨。
“你都不知道,岑旭给我扔了一堆烂摊子......”她像找到了倒苦水的盆,哗啦啦开始不停吐槽。
“现在工作室多亏有明丞奚...不然他答应的那些单得赔多少啊...”
衣角突然被人轻轻拽动,温白回过头,看到蒋梅站在她身后,腼腆笑着。
“我顺着声音找过来的,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秦雪尧把目光落在她身上,一下就认出了她。声音蓦然拔高,眉心像被揉皱的报纸难以捋平。
“蒋梅?你弟弟同意你来了?”
经她提醒,温白想起,蒋昊确实来闹过几次事,有一次甚至跑到工作室门口,要求他们不要再搞这种虚头巴脑的活动。
蒋梅听完这话,脸嗖地涨成猪肝色,低头缩着脖子,双手藏在衣摆下方拧动衣角。她忽然退后两步,弯腰不停鞠躬。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这样鞠躬道歉的模样,上一次还是在按摩馆为了弟弟向胡搅蛮缠的女人道歉。
而这一次,她是向秦雪尧道歉。
温白浑身被抽走温度,心像堵了块石头。
这时,门口突然出现一阵骚动,隐约有人争吵的声音。但渐渐地,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像疾风把火星猝不及防砸到干枯的山林稻草堆,火苗忽地跃起迎风越涨越高,熊熊燃烧。
“让开!我要带我姐回家!”
熙熙攘攘的人群被中间那个情绪激昂的少年冲散,人群渐渐稀疏露出缝隙,蒋昊一手攥着被他蛮力撕下一半的条幅,他身体前倾眼球遍布血丝脖子涨的粗红犹如时刻准备攻击的野兽。
他像瘟疫被人群隔着距离围住,有人皱眉,有人远远站着伸长脖子观望,有人看了两眼,满脸厌弃默默离开。
蒋梅猛然一惊,第一个扭头往声音处奔去,似离弓的箭。
温白一把拽住她避免她情急之下摔倒磕碰,她紧紧控制住她,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对她允诺。
“你别激动,我陪你去。”
她拉着她的手渐渐走近人群中心的少年。
蒋昊听到蒋梅的脚步声,胸腔震鸣的愤怒传递到喉咙,被撕碎的条幅微微发抖。
“姐!跟我回家!!!”
商场明亮的光线在刺耳的声浪仿佛在颤抖,他忽然跨步上前一把拽住蒋梅的胳膊,却被温白拦住。
蒋梅涨红了脸,咬紧嘴唇,甩开他的手。
蒋昊感受到她的挣扎,浑身僵硬不愿相信。他的脖子青筋暴起,整个人似蓄怒火待发的火山,声音冲着温白犹如闷雷般炸开。
“你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蒋梅感受到他火山爆发般的愤怒,但知道他此刻正怒不可竭冲温白发怒,她原本畏缩的态度消失不见,而是主动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隔开温白和他的距离,忍着怒意低声警告。
“阿昊,不关她的事。是我要来的。”
蒋昊压根没听蒋梅的话,此刻他把压抑心中很久的话全部宣泄于口。他挣脱蒋梅的手,直接双手捏住温白的肩膀,面部肌肉扭曲,言辞激烈地喊。
“就是你!害得我姐被绑架!你还拉她出来?!”
“我们从出生就看不见,你拿她当朋友就不该让她陷入危险!我只有这一个姐姐!!!”
闻此,温白心中有愧,但依旧努力支棱着脖子让语气平缓,磕磕巴巴地辩解。
“那件事...是我不对,可这种公益活动,你为什么不让她出来?”
说到这里,她腰杆子硬了起来,向后退着绊腿的脚根扎地对抗他的力量,质问他。
“你姐姐喜欢这些事情,你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
蒋昊被这话一刺,恼羞成怒转过头背对她。
“我和你说不清!”
他自知理亏,但又不知道蒋梅在哪儿,只能继续站在原地狠狠地数落她。
“你每次参加活动要走的路多危险?!你被撞倒了几回?!......”
“你为什么非要参加这个活动!这个活动就是给那些半路看不见的人找安慰的!!!姐!咱们是先天就看不见的!这辈子也看不见了啊!!!”
在员工们的疏通下,被围个水泄不通的人群渐渐消散,前来‘听电影’的视障群体也败兴而归。
秦雪尧被那句‘找安慰’怼地满脸黑线,眉头抽动压抑怒火。她见他情绪有所缓和,走到他面前,声音尽可能的平和。
“我们这是公益活动,不收一分钱贴着腰包,就为了尽可能的帮助你们......”
“我们不需要你们的帮助!!!”
蒋昊抬头嘶吼着,声音却带上不争气的颤音。他像一座即将决堤的水坝,把身体每块肌肉紧绷成坚硬的石头,仿佛稍有放松,眼泪和尊严就会粉碎成泡沫。
“你真的了解过我们吗?!”
“你们有试过体验一天我们的生活吗?!”
“以前的盲人道盲人还能走路,现在的盲人道都是电动车小商小贩,我们的路在哪里?!”
他狠狠地用衣袖抹过眼睛,像纸般单薄的脊背开始颤抖。整个人的情绪仿佛一张被蓄力拉满的弓,骤然松弛后化作无声而委屈的震颤。眼泪毫无征兆打在他手背。
“你告诉我,我们的路在哪里?!”
“不是我们看不见世界,是世界看不见我们!”
他低下头喉咙里发出类似小动物的破碎的呜咽,不知道是恨这个世界,还是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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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经此一闹,彻底取消。
温白把蒋梅牢牢搂在怀里,蒋昊发泄完怒意,愤然离开,落下蒋梅一人。
秦雪尧告诉温白活动取消,温白准备把蒋梅送回家。
两人上了车,心情低落的蒋梅闻到了桂花香,想开口询问,又因为刚才不愉快的闹剧缄口,面色黯淡的发灰。
温白主动开口。
“你闻到了吗?我准备送你的花。”
蒋梅还是不说话,温白突然想起以前和蒋梅聊天,问起她怎么过来参加活动,蒋梅都说那条路是自己常走的,不会有问题。
但蒋昊说,她已经被撞到好几回了...
汽车四平八稳的行驶着,前方后视镜上的挂铃叮当响,静谧空间里香味愈发浓郁,像雨后清桂沾着露珠。
“蒋昊说...你参加活动的路上,被撞到过?”
蒋梅听到这话,神情顿时凝滞,唇角微微抽动,最后还是弯起一抹勉强的笑。
“是那些商铺的小孩在路上玩,有时会撞倒我...”
后视镜的铃声随着行车不断摇曳,蒋梅的话也摇曳在空气中,温吞吞的像一缕随时会飘散的淡香。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这样的人,摔的次数多了。阿昊是不愿意我给孩子道歉...但孩子家长来了据理力争又说不过...所以他从小到大处理事情的方法就是胡喊乱闹......”
红绿灯路口,温白停下车,不解的问。
“可,你是被撞的那个,为什么要给孩子们道歉呢?”
似乎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蒋梅,她一时愣住了,呆呆张口,想了半天才发出声音。
“他们...年龄小嘛...”
她抿住唇没再继续说话,垂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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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白把蒋梅送到小区门口,第一次走进他们的生活区。
他们住在一栋老住宅区,楼宇较高,楼栋外墙斑驳掉落墙皮,白色褪的泛黄发灰,露出灰色的墙体。明媚的阳光洒在院子里,院中还有老人搬出躺椅盖着棉袄躺在院里晒太阳。
但她慢慢拐进最里面一处拐角楼。
还没进单元,往里走的路就被建筑把光堵死。温白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才勉强能跟上她的步伐。
她十分熟练的扶着生了锈的栏杆,在积灰开裂的水泥台阶上往上走。走到家门口,她踩到了蒋昊的鞋子,站稳后犹豫再三,嘴唇被她咬得发白。
“今天,实在对不起......我以后还是不来了......”
门嘎吱拖着长调子打开,门缝处透不出一丝光亮,随着她关门的动作,又咯吱咯吱的摇晃着,最后咚一声关住。
窄窄的一道门,却像隔了一条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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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白从小区出来,找到楼下的租房公司,刚准备进门就听老板对一家三口戴着墨镜的盲人千叮咛万嘱咐。
“回去记得教孩子!走路别撞到人!”
这一家三口的盲人今天刚搬来这里,也被中介介绍到蒋梅那栋采光极差的楼。
一想到那昏暗不见光的楼道,温白有些憋火。
“那栋楼整个采光都不行,楼道里连灯都没有,屋里也黑漆漆的,难道就没有好一点的住处介绍给他们吗?”
中介小伙子看温白红着脸怒目圆睁,口吻强硬,一副要找茬的模样。他放下手中的电话,叉着腰走到她身边,咄咄逼人反问。
“行啊,我给他们租好房子,他们有钱住吗?你知道他们每个月能赚多少?”
“采光?他们需要采光吗?他们又看不见...”
院子里,阳光明媚,有几个小孩蹲在地上捡石子,咧嘴笑着露出小虎牙纯真而质朴。
有的老爷爷还坐在长凳上,戴着老式花镜,低头认认真真的读着报纸。他的身边着一本发旧到快要膨胀起来的本子,被风一吹书页摆动发出吱吱声,里面竟然是剪下的报纸新闻整齐贴好的笔记。
干涸的胶水印让粘贴上去的报纸并不平顺,有些弯弯扭扭,一旁还有老人有些发抖却依旧工整的字迹。
回家的路上,她特意没有开车,而是坐着地铁慢悠悠摇晃。
车厢里是琳琅满目的电子广告,巨大篇幅的海报上是当红明星的饮料代言。车厢里每个人都低头看着手机,偶尔能有一两个学生,翻开书戴着耳机静静的看一会儿,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格外温柔。
社会发展的太快,短短十几年,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夜幕光影交错,越来越摩登现代,越来越纸醉灯迷。
好像唯独把把这些弱势群体留在了原地。
“如果有一天,他们能看见了,心里落差会更大吧...”
她突然有些后悔做这项公益。
只是致力让他们看见,通过听觉更多的了解这个世界,但她从未考虑过他们的生计,衣食住行,就像蒋昊说的,这对于天生就失明的人来说,只是一种安慰。
窥明月而不得,会不会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就像蒋昊。
温白心底突然滋生出一种想法,这是基于之前被中介小哥问到哑口无言的思考,是一种无力的,愤怒的,又不愿接受的激愤。
“我到底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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