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看守所的夜，漫长得像没有尽头的荒原。月光被铁窗切割成冰冷的条状投映在地面，斑驳陆离。房荟潆坐在铺位上，环顾眼前的一切，并不觉得陌生。

　　多少年了？她早已记不清。只知道从某一刻起，她就一直觉得自己被囚禁在这样一个房子里。

　　很奇怪，这样的夜，反而让她感到一点踏实。她终于能卸下所有伪装，与自己坦然相对。
　　无数个人生阶段的影子从黑暗中浮现，青涩的、倔强的、愤怒的、无助的，她们围拢过来，无声地畅谈，逼着她直面那些被刻意掩埋的不堪过往。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弱者。

　　小时候，楼下的小胖子抢她的滑车，她二话不说，一掌把对方劈倒在地。那小子摔破了手肘，哭得撕心裂肺也不敢回家告状。
　　小学的时候，同桌被小心眼的女生曲曲，她一通输出，把对方怼得差点少年早逝。
　　初中的时候，她生病请假一个月，学期末依然追到年级前三。
　　………
　　只有那两件事......她不知所措，愤怒，无助，崩溃……

　　她无法理解生她养她的母亲，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男人和别人的儿子放弃了她。那个陪她熬过无数艰难日夜的“挚友”，为什么因为她拿了一等奖学金，突然就面目全非。
　　她活到人生的第二十个年头，让她刻苦铭心的不是一段爱情，却是一场领悟——这世上，能摧毁你的，永远是你最亲近的人。

　　如果时光穿越，重站在命运的那个岔路口，她依旧茫然，依然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她没想过，那些社会新闻里一瞥而过的灰暗，电视剧里揪扯的狗血，会有一天落到自己身上。更料不到竟是千钧重。却上不及法律，公序良俗也不能给她一个答案。
　　她回避过，逃离过，可命运就像非要在她和那些人之间分出一个胜负，总在制造恶意的重逢，让她的世界一次次跌入地狱。
　　她老早就读过尼采的箴言：“与怪物战斗的人，要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
　　这半生，她都在与世界的恶意抗衡，却终究沦为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她对自己说。
　　除了岑滢——那个性格懦弱、脑子还不够用，最初给她的印象就是瓷娃娃、迎春花的傻大姐。这个人就像缺光的藤蔓，见暖就贴过来。这种“廉价”友谊她是抗拒的。
　　她需要友谊吗？她不需要！她已经吃够所谓友情的苦了。
　　所有人都不要靠近她，都滚得远远的，井水不犯河水，无情万事大吉。

　　可她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稀里糊涂成朋友的......
　　是接过带着她体温的红糖粥那个早晨吗？
　　还是在大雨后的街道上聊理想那晚？
　　还是电话里她絮絮叨叨说前男友变癞蛤蟆的那夜……
　　她不再劝她放弃幻想，她终于承认这是个和她一样奇怪的人。
　　不是她们奇怪，是这个世界奇怪。

　　岑滢的剧本接二连三地投拍，要说她心里有什么想法，更多地只是觉得那样的剧她不喜欢看，也不会写。觉得老天对她从无眷顾，全是捉弄。可心里那个害怕背叛的鬼，还是跳出来了。越想珍重，越不自觉把对方架上道德高点，容不下一点瑕疵。
　　她听信了霍庆秘书的谣言，误会了她的机遇。在外界的恶意面前，成了那个一起怀疑、甚至在背后捅刀的人。

　　直到冷苹联系不上岑滢，找到她这里，她才知道自己误会得多离谱，也才知道岑滢那次住院是为什么。
　　然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金旗要找她偷《笑忘城》剧本做投名状，她为了报复岑滢的“虚伪”，应承下来。再三挣扎，最终发给对方的，并不是最终稿。
　　然而她后来发现，是不是最终稿对减少伤害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金旗一早就设计好了一切。她的助纣为虐已经无可挽回。

　　他们来探监那天，她以为来的是律师。她故意说那些话，只是想让他们走，快快地走，因为他们站在她面前的一分一秒都是凌迟。她无颜以对，无可辩驳。

　　房荟潆离开看守所，是在一年零三个月后。当天快到傍晚的时候，检察院来人对她宣布了“不予起诉”的决定。她愣了愣，低头平静地签字确认，随后跟着工作人员办理释放手续。
　　她瞥见那张决定书上的日期，才恍然记起了时间。
　　正是苦寒岁末，那一年她和岑滢在《我的学霸男友》剧组遇见的时节。

　　她走出看守所大门，还有些茫然。她从未想过，这场跨越二十年的罪孽纠葛，最终会以“过追诉期”这样的方式落幕。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心里预期过不可能会有人来接。还是站在门口怔了一会儿。这些年的积蓄已经被冻结作为民事赔偿，之前租的公寓因为断了租金，东西早不知被房东扔在哪里半年多了。

　　该去哪儿？接下来怎么办？她对着冷空哈出一口白气。
　　编剧圈已经对她关闭了大门，少女时代炽热的导演梦成了灰烬......她忽然觉得虚空。
　　她不会干别的，她也不想干别的。

　　“文字能照亮黑暗，人也能。” 她想起她初中时获奖作文里意气风发写过的这句话。
　　人也能……将近不惑之年的今时今日，她体会到这个“能”，承着多少血泪和负重。
　　可她还是相信，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文字功底、观察生活的敏锐，总能找到新的出口。

　　她决定还是先去找房东，她的电脑里有剧本和许多重要的灵感笔记。那是她最宝贵的东西。

　　正在这时，一辆车幽灵一样开过来，车灯全熄，停在她面前。
　　房荟潆下意识想到出庭作证那天 ，庭外一直盯着她的几个人。她退了两步，退回门前，准备来者不善她就砸门喊救命。

　　副驾的车窗落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房荟潆认识这个人，他是霍庆的司机，也是霍庆的侄子。因为之前偶然看到他似曾相识的名字，她留意了解过他的情况。

　　“上车！”对方向她招手。
　　房荟潆知道一定是霍庆让他来的。
　　她竟然忘了，霍山影视和她的账还没算呢......

　　她硬着头皮上了车。
　　“你车灯没开。”处于安全考虑，她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他。

　　“我知道。”孙庆桢说，“我故意不开的。霍总说别让人看见我来接你。”

　　房荟潆听了就心底长毛，这是灭口的潜台词？
　　这是不给她重新做人的机会了......

　　她想着给谁留个口信，好歹有人报个失踪人口，却想不出有谁可以留遗言。

　　好在车上高速就开了车灯，路越走越热闹，并没有开到什么荒郊野外。
　　城市的灯火和车水马龙重新回到她的视野，房荟潆才发现这一年三个月有多长。眼前曾经习以为常的一切，此刻却让她感到有些陌生和不安。

　　明明看着周边的街景是进了一环，车绕过几条胡同，房荟潆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条街哪条巷。车开进一道电门，她下车一看四面都是围墙，还拉了高压电线，耳边寂静无声，就像又到了另一个看守所。
　　这葬身之地好歹是在皇城根下。她自我调侃，舒缓紧张。

　　她忐忑跟在小孙身后进了一道小门，走过一段木桥，又穿过一个拱门。小孙敲了敲门，把她让进去，便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房荟潆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圆桌，中间煮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旁边围着一圈摆满了各种肉食和蔬菜。
　　然后她看到了围坐在桌边的那三个人。她们有人在下菜，有人在倒果汁，有人在拆碗筷，都没有站起来，只是朝她招了招手，说菜都等老了。
　　她们是岑滢、李芒，还有冷苹。

　　远远的地方，不知谁在偷放烟花，瑰红的心型烟花，比那年的道具烟花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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