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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仪
“咸宁八年,端月二十七,安州王何卢以“圣人无德,朝纲不清”为名起兵举事,叛胤。
二月初五,何卢接连攻下崆州、绪州和成州三府。”
——《胤史 何卢传》
军报送至关州行辕,卫枢重重地咳了几声,“念。”
“成州刺史刘焉谨奏太子殿下,于二月初四在成州城上,何贼率步骑一万攻打成州,我军仅四百余人,箭矢尽耗,恐难支撑。启殿下援兵成州,谨呈。”
卫枢闭目扶额。
今日是二月初七,照军报所说,成州恐怕已然失守。
他们想将云门镇案的真相公诸于世,何卢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先一步起兵。
时机一误,不可再得。
战乱一起,叛军沿安州一路北上,当年嘉以之乱的惨象将再次重现。十室九空,满目疮痍,大胤再也经不起第二次的重创。
安州虽然不够富庶,可是地处江南道和靖南道之间,乃大胤中腹之地的门户,何卢早有不臣之心,才会特意选择安州作为自己的封地。
卫枢指捏眉心,周身散发着冷意。
林四端上药碗,“殿下,大夫说,切忌不可再劳心动气。”
不是林四谨慎,而是那日的场景着实惊到他了,殿下不知因何吐血,晕倒在廊檐下,浑身被雨淋湿,大夫说,若不是他发现得早,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不知道太子吐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但是他猜测与任待诏有关,因为殿下刚刚醒转,身体尚虚弱之时,便死死扣紧他的手,吩咐他立刻看着任知宜,不管用什么办法,不能让她离开关州,也不能被她察觉。
这种不似“软禁”的软禁,着实奇怪。林四不解,只好让林七暗中跟着。
每日亥时,林七都会向太子汇报任待诏这一日的行踪,大到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小到几时用膳,几时午睡,都要事无巨细报给太子。
太子每次都是不发一语,细细听着。
卫枢喝过药,轻声吩咐,“将所有的军报和消息誊抄一份,送去任待诏那里。”
林四应下,又问:“这几日,待诏已来求见殿下数次,皆被属下以殿下病体不愈回绝,今日还是不见吗?”
“不见。”
卫枢心中发涩,着实没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做出这种自欺欺人之事。
他在怕,怕她来向自己提出辞行。到那时,他该如何留下她?
他胸中郁气难舒,惊讶、失望、痛心、难堪的情绪同时袭来,无法相信自己竟然错觉至此,以为她所说的“殿下乃臣最信重之人”,便是她对自己有情。
知宜,知宜……
他在心中反复默念着她的名字。知宜,你竟将我逼至如斯可笑境地。
你为何只当我是圣主明君,将我架于高高在上之位?难怪你与我越来越疏远,举止愈发恭谨畏敬,难怪你不愿住在宫中……
原来种种迹象,皆有缘由。
生平第一次,他心中生出执念,若“非我良缘”,他偏要勉强一次,强求一个锦绣良缘。
卫枢调整心绪,望向桌案上的山川要塞图。
不管如何,何卢之乱,必要速决。
————
行辕西院,迎着门前守卫惊讶的目光,卫枢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之人一怔,“太子殿下?”
卫枢轻声道:“懿靖郡主。”
懿靖面露惊喜,快步走到他面前,“殿下,你终于还是来看我了。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意,不会真得对我这么绝情。你只是被任知宜蒙蔽了。”
卫枢看着她,眉头紧拧,心中竟生出一丝怜悯。
他竟然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凉凉一笑,淡淡道:“何卢起兵了。”
懿靖先是眼神一亮,紧接着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后退了两步。
“你要做什么?”懿靖眼神戒慎,“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任知宜了,其他的我也不清楚。”
“何卢起兵,攻陷三大州府,斩杀崆州、绪州刺史,大胤兵士战死近三千人,百姓流离,万千良田被毁。”
“自古战乱皆是如此。殿下难道要将这些都算到我一个弱女子头上吗?”懿靖神情一滞。
卫枢轻声道:“接下来,大胤和何卢之间还会有几场恶战。朝廷希望以何卢之女的人头战前祭旗,提振军中士气。”
“……”
懿靖再退一步,她强稳心神,勉力挤出一个笑容,“以殿下的为人,自然不会做这种事。”
“呵……”,卫枢闻言,双眸阗黑,“你以为的孤是什么样的人?”
“殿下自然是人品贵重、光风霁月之人。”
卫枢淡淡一笑。
人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这样的卫枢令懿靖感到惧怕。
她所认识的太子虽然性情清冷,却克己复礼,持重端方,与今日的他截然不同。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的卫枢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望着她的眼神阴鸷,没有半分温度。
若此时有人说,下一瞬间他会一剑了结她的性命,她也毫不怀疑。
卫枢淡声道:“眼下,孤最不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他缓步近前,懿靖后退无路。
她整个人慌得软倒在地,“你不能杀我。任知宜她答应过我,若我将单先生的事说出,她会保我性命。”
听到任知宜的名字,卫枢脚步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
“相比于救下你的性命,她更希望何卢之乱尽快平息。”
他接过守卫递上的长剑,拔剑出鞘,将剑尖抵在懿靖柔嫩的脖颈上。
懿靖咬着牙,认命地闭上眼睛,因恐惧和不甘而落下泪来。
“卫枢,你好狠的心,亏我还曾经心悦你。今日死于你手,我会诅咒你,生生世世爱而不得,饱受情苦,直到孤独老死。”
寒光一闪,剑风袭来,青丝飘落于地。
懿靖缓缓地睁开眼睛,鬓前青丝被长剑削下一截。
卫枢一把拽下她耳上的玉珰,冷冷道:“听说安州王只有懿靖郡主一个独女,与其拿你的人头祭旗,不如以你为质,逼何卢退兵。”
说完,转身离去。
— — — —
“二月初七,郓国出兵四万,围困灵州。”
——《胤史 郓国》
书房外,有人在高声喧哗,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摇曳,整个房间似乎都笼于晃动的阴影之下。
林四叩门。
“不用说了。”卫枢轻声道:“放她进来吧。”
林四无奈领命,心中极之内疚。
殿下只安排了一件事交给他,便是看住任待诏,可是就这么一件小事,他都没能做好。
自从知晓郓国出兵,任待诏就执意来见殿下,无论如何规劝也拦不住。
推开扇门,任知宜见坐于案后之人,微微一怔。
林四一直说太子身体不豫,她以为只是托词,却未料到竟是真的。
不过短短十几日未见,卫枢脸色苍白,身形清瘦了不少。
她匆匆屈身行了个礼,“殿下,郓国屯兵四万,眼下灵州兵力至多五千余人,朝廷打算如何应对?”
卫枢望着她因为与人争执而微微泛红的小脸,恍惚了一下。
他将京城刚到的文书放到她面前,“郓国只是屯兵围困,并未真正攻打灵州。朝廷的意思是暂时观望。”
任知宜压着怒意,“他们究竟在观望什么?”
“何卢起兵,势如破竹,关州是江南道的门户,眼下朝廷已将大部分的兵力都调来关州。若是情况不利,山南道节度使郭嘉也须奉诏待命。”
言下之意,朝廷认为内乱重于外攘。郓人为人粗犷,短视贪利,朝廷觉得,郓人不足为惧,可以效仿二十年前胤郓议和,送些银两安抚,郓国或可退兵;但是何卢不同,嘉以之乱京城沦陷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朝廷绝不敢冒险。
任知宜失声,“关州是大胤之领土,关州的百姓是大胤之百姓,难道我灵州就不是?”
卫枢眼睫微抬,看了她一眼。
他忽然察觉,原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放肆”地与他说话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一直浑然不觉。
察觉太子竟然在此时心神不属,任知宜长吸了一口气,缓声道:“殿下,可否让郭节度使派兵驰援灵州?否则郓人一旦攻陷灵州,可能就是城毁人亡。”
她继续道:“何卢狼子野心多年,朝廷不管不问,只顾着削弱江南道的兵力,任世家坐大,吸食百姓骨血,如今才知道惧怕?”
卫枢静然半晌。
任知宜心中急怒交加,有如烈焰焚心,一刻也不愿等待。
何卢的突然起兵,打破了她原本的全盘计划。如今父亲生死未卜,灵州前路难测,她却只能坐在关州行辕等着朝廷的“观望”。
她胸中郁气难解,厉言道:“若殿下明哲保身,不愿上表朝廷,臣自请辞官归乡,与灵州共存亡。”
此言一出,卫枢神色一变,眸间闪过一抹伤色。
“你就是如此看待我的?”
任知宜正在盛怒之中,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冷冷道:“殿下行事,微臣不敢置评。”
卫枢越过桌案,缓缓走到她面前。
“怎么?”卫枢轻声道:“如今孤不但不是你的良缘,就连明主也算不上了,对吗?”
任知宜怔在原地,嘴唇微张。
“我听到了你与景随的话。”卫枢别过脸去,望向窗外黑压压的夜色,好似他眼下的心境。
任知宜微微蹙眉,“既然殿下已知晓,臣也不必再等到三日之后。当日殿下一句“惜生者安平,枉死者安息”,令臣答应做东宫幕僚一年。殿下也说过,绝不勉强微臣,一年为限,微臣便可自行离开。”
“若孤非要勉强呢?”卫枢轻声道。
任知宜蹙着眉,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卫枢对上她的茫然眼神,温声道:“是我心悦于你,不想放你离开,与幕僚无关。”
任知宜怔在原地。
面前之人敛尽周身锋芒,用最温和清越的声音说着这世间最动听的情话,缱绻的尾音带着几分希冀。
她心绪乱成一片。
“殿下,眼下大敌当前,殿下不该提及儿女私情。”
“我明白。”卫枢道:“这几日,我反复想了许久。想起你我初见之时的情景,你在狱中为父争辩的豪气,借科举之案向我递投名状的魄力,还有我们在东宫闲情手谈的日子。我不晓得,你是从何时,又是因为何事与我生分。不过,终归是我的错。
我选择在此时告诉你心意,不是想要扰乱你的心神,只是想要让你明白,此生我偏要勉强,绝不回头。”
任知宜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
“所以……”,她拧着眉头,“殿下要将我困在关州?”
卫枢摇摇头。
“若我真得如此做,恐怕此生都不能如愿了。我只是提醒你,解灵州之困,不在灵州。”
他将山川要塞图挂于墙上,指尖依次点在崆州、绪州和成州。
“你可想过,何卢为何要在十日之内,攻下这三个州府?”
卫枢自问自答:“这三个州府建有粮仓,他以最短的时间拿下三州府,是为了集齐粮草,重整军备,以攻打关州。朝廷有令,安州王府不可征兵,何卢的军队主要来源于这十几年收容的流民,所以兵力不会太强。”
他的指尖在图卷上游走,从成州走到关州,最终到达运河南线。
“他的目的是先声夺人,给朝廷造成恐慌,让朝廷将大胤兵力齐聚关州,此时他再将运河决口,便可消灭大胤的主力。”
“十几年来,郓国侵扰灵州,却从未出兵,这是为何?”
任知宜瞳眸微缩,头脑渐渐清明。
她缓声道:“因为郓国贪利短视,不适应北方寒冷的环境,并没有占领大胤的野心,他们想要的是山南道。”
“不错。”卫枢道:“郓国围困灵州,却只围不攻,正是在等一个时机。”
任知宜接话,“他们是在为何卢造势,等待关州一战。只要关州不决,灵州便暂时无恙。”
想通这一点之后,她渐渐平静下来,“若殿下与我猜错了,又该如何?”
卫枢望着她的眼睛,笑道:“我已令山南道郭嘉暗中驰援五千兵马,但不迎战,也作观望。”
“殿下!”任知宜失声。
无圣令调兵,此乃矫诏。若日后被有心人翻出,罪可同谋反。
“我会在关州一战之前,上表请罪。”
她明白卫枢的意思,京城如今寄希望于太子平乱,必会想办法为其遮掩,可是这毕竟留了个隐患。
“多谢殿下。”任知宜敛裙叩拜。
卫枢俊眉微扬,“你说过,你希望的夫婿是能一心一意待你之人。”
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任知宜大感窘促,半晌无言。
她沉吟了片刻,“微臣还是要请命,离开关州。”
卫枢神色一僵。
又听她道:“运河自南向北,绵延八百里,可决口之处更是多之又多,微臣想,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破计。”
卫枢不明,“何解?”
任知宜轻敲图卷,手指落的地方恰好是靖南道首府靖州。
“靖州位于安州南面,应国西北,若节度使白坚能出兵攻打安州,则何卢后方失控,同样能打乱他的部署。”
“此计虽好,但白坚为人猾伪怯懦,连流民叛乱都清剿不了,如何能攻安州?”
“靖南道与应国接壤,还有几个通商边城,品流复杂,但是却从未闹出过大乱子,单凭这一点,便知白坚是个有手段的。他与朝廷虚与委蛇,一方面是为避免遭朝廷忌惮,另一方面也是为留存实力。”
“所以,臣想快马去一趟靖州,劝服白坚。”
卫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非要如此吗?”
“请殿下成全。”任知宜再拜,“臣,定不辱命。”
卫枢长长喟叹一声,突然一把将她拥进怀中,“你是想名正言顺地离开关州,离开我。”
“不是,殿下。”任知宜大窘,奋力想挣开他的怀抱,却被更紧地箍住。
卫枢缓缓松手,“知宜,这是最后一次。不管你回不回来,天涯海角,苍穹碧落,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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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妻还得追一段时间昂。(一万五千字终于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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