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

　　死亡比新生更加寻常可见。
　　没有白绫，没有棺材，没有香火。
　　一切从简。简到虚无。
　　郁羲觉得这甚至不能称得上是葬礼或者追悼会，尤其是那几个和他们一起从帝都过来的人，神情严肃，手拎公文包，让偌大的客厅瞬间变成了开会场所。
　　“宋憬，我没有心情和你转弯抹角。”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两只手疲惫地撑着额头，“如果你打了其他主意，门开着，请直接出去。”
　　“我们专程来吊唁田组长的外甥，怎么会有其他主意呢？”宋憬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袋，“肖珏死得不明不白，您和田组长夜不能寐。我实在不忍心，就私下查清了他的死亡原因，您就不想看一看？”
　　“宋组长，你这话说得就有问题了。”站在中年男人旁边的女人神情凝重，“阿珏受够了没完没了的副本，才选择自杀解脱。怎么会是死得不明不白呢？”
　　“这恐怕就要问问您的丈夫了，裴教授。”宋憬看向女人身后的人，“谢组长，广新基地可是许久没有上报有用的东西了。”
　　“报没报取决于我，有没有用还不是你说了算吗？”谢西尧微微挑眉，“早就听闻二组的宋组长严以待人宽于律己，看样子不仅如此，还特别喜欢冷眼旁观年终算总账。”
　　“阿尧，是严于律已宽以待人。”女人纠正他。
　　“sorry宋组长，我之前一直在国外，用错成语你能理解的吧。”谢西尧说道。
　　“能理解。”宋憬表情如常，“只是国外的一些陋习还是别带回国内比较好。”
　　郁羲听他们说话都觉得累得慌，于是悄悄地从小门溜出来，找到坐在墙角晒太阳的郁舒和田琛。
　　“他怎么样？”郁羲看见田琛双眼紧闭，靠在郁舒的肩膀上。
　　“刚刚清醒了一会儿，现在又睡着了。”郁舒眼睛里都是心疼，“我们还能看到肖珏吗？”
　　“难说。”郁羲也坐下来，“里面的主题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这是他们的强项。”郁舒用侧脸贴着田琛的头发，“田琛混上分组长之后去参加了一次那个大会，听了五分钟就睡着了，醒来发现还在讨论同一个位置的人选。”
　　清晨温热的微风拂过，远处群山连绵，绿意荡漾，近处湖光潋滟，涟漪悠远。
　　“要么人为，要么自然，为什么要用人为刻意模仿自然呢？我更愿意在山林边上建一栋房子。”
　　这是肖珏的家吗？郁羲看向田琛，他猜测刚刚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肖珏和田琛的父亲，据说也是一个非常出名的医生。
　　为什么？郁羲眼神有点迷离，为什么一家人会相距千里？为什么双胞胎会生死相隔？为什么肖珏会自杀呢？
　　世间有太多的为什么。就像欧阳谦所说，世间有太多不可解之事。
　　郁家人从来都不是特别好奇的人，他们不愿意过多地去探寻过去，更愿意过好现在的生活。即使他们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疑惑，但都被压在心底，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忘却。
　　迷茫中，一道人影带着粼粼水光而来。
　　郁羲下意识要去拿胸口的眼镜，却摸了个空。
　　“那是谁啊？”郁舒也眯起眼睛，“这种时候还在湖里游泳？”
　　来人没有穿泳衣，简单的白衬衣和黑裤子吸附在躯体上，勾勒出优美的肌肉线条。
　　白皙的手指将额前的碎发抹至头顶，略带棱角的方脸轮廓分明，线条流畅。眼角微微下垂，眼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忧郁而深邃，仿佛充满了无尽的故事。
　　他站在距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两只手无力地下垂。
　　郁舒伸手挡住了田琛的脸，“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他不该来。”低沉沙哑的声音顿了一下，“他不配来。”
　　“你管他该不该配不配。”郁舒的语气更加不善，“反正我们已经来了。”
　　郁羲起身挡住二人，“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那也是他们的事情。”
　　“呵。”男人嗤笑，“换作是你，你也会这么做吗？”
　　“什么意思？”郁羲皱眉。
　　“如果他背着你，做了一些事情。你也会选择这种方式吗？”男人凝视着郁羲，仿佛透过他在看其他人。
　　郁羲的心脏漏跳了一下，他想起来不久前和裴明修的对话。
　　“我会。”
　　男人似乎释然了。他步履从容地往屋子里走去。
　　“我去看看。”郁羲和郁舒打了招呼就跟在男人身后。
　　高大的背影停留在客厅门口，并未踏足其中。
　　“我没有做过那些事情。”
　　郁羲听见那道背影坚定而洪亮的声音。
　　“你手中所谓的报告所谓的真相不过是无稽之谈。
　　“我没有做过，谢家也没有做过。
　　“我愿意……
　　“以死明志。”
　　鲜红的液体迸射而出，溅落在肌肤上，触感温热而粘稠，铺天盖地的铁锈味在讲述着不可言说的伤痛。
　　郁羲茫然地接住倒下的人，在强烈的血腥中，他似乎闻到了大海边果实累累的成熟气息。
　　“西周！”
　　“阿周！”
　　“救护车！叫救护车！”
　　“谢西周！”
　　“快去开车！去开车啊！”
　　呼喊与脚步声凌乱而刺耳。
　　郁羲被人扶起来，一片冰凉贴在脸上时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冷颤。
　　“别怕，都过去了。”
　　温柔细腻的女声安抚着他。
　　“肖珏也是这样吗？”
　　郁羲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他不是，他用匕首刺入了心脏。”
　　女声低沉，像是在讲已经过去许久古老而遥远的故事。
　　等郁羲缓过来的时候，发现陌生的女人正在解他的衬衫扣子。
　　“！”郁羲退后一步，“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不对不对！不用不用！”
　　“你不用紧张。”女人笑了笑，“我还帮明修换过衣服呢，帮你换一下也没什么。”
　　“您是……”郁羲捏住领口。
　　“我叫裴毓，原来是大学老师。”女人看了眼紧闭的门，压低了声音，“私底下，你可以喊我姑姑。”
　　郁羲顿时面红耳赤，他现在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裴明修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他们俩的事情了。
　　“换身衣服再走。”裴毓从衣柜里挑了一套还挂着标签的衣服，“这应该是阿珏没穿过的，你先凑合凑合。”
　　“谢谢您。”郁羲接过衣服，“我可以自己换的。”
　　“我先走了，日后有机会让明修带你过来，一起吃个饭。”裴毓说道，“换完直接去门口，田薇他们准备回去了。”
　　“麻烦您了。”郁羲送她出门，找到卫生间将脸上的血迹洗干净，换好新衣服之后将自己的脏衣服卷巴卷巴，夹在胳膊下带走。
　　出了小楼便看见来时坐的商务车，郁羲快走几步，却中途被人拦住。
　　一只手从车窗伸出准确捕捉到路过者的手臂，宋憬的视线越过墨镜的上沿落在郁羲脸上，“上车。”
　　“您的车已经坐满了……”郁羲声音紧张，“而且我妹妹在等我……”
　　“我旁边空着。”宋憬手上用了点力气，“上车。”
　　他用余光观察着这个年轻人手忙脚乱地在身边坐下，然后在舒适的座位上如坐针毡。
　　宋憬故意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翻了一会儿书。等他酿够了时间准备开始进入正题时，抬头就看见坐在旁边的人飞快丢下手机趴在大开着的车窗上干呕。
　　“你怎么了？”宋憬问道。
　　“晕车……”郁羲又往外探了一点，声音更加飘渺，“想吐……”
　　宋憬注意到座椅上亮着的手机，极其自然地拿起来，“你多吹吹风，等会儿就没事了。”
　　“实在不好意思。”郁羲正欲转头。
　　“没关系。”宋憬直接伸手按住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慢悠悠地点着手机，“多吹风。”
　　郁羲安静地趴在车窗上，胸口被挤压得生疼，心脏也剧烈跳动着。额前的刘海随风飞扬，脑后的头发却被压着，时不时被梳理几下。
　　他是在撸狗吗？郁羲不合时宜地想着，撸狗就撸狗吧，别把自己当人看更好，他的心眼子可比自己不知道多到哪里去了。
　　郁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脑子疯狂运转怎么才能避免和宋憬面对面谈话。
　　来的时候是凌晨，无论是去机场还是坐专机亦或是搭车到肖珏家的庄园，他都和郁舒田琛一起，三个人同乘同睡。如今自己不小心落了单，第一次没婉拒掉第二次就更没机会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当宋憬三言两语排除田薇的阻拦邀请他在最里面的双人沙发上坐下时，郁羲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你晕飞机吗？”宋憬先发制人，“湾流的公务机还算舒适，我还没见过会晕这个的人。”
　　“不晕。”郁羲笑了笑，“除了起飞降落稍微有点耳鸣，其他没什么。”
　　“那挺好。”宋憬说道，“咱们可以好好聊聊天，你昨晚睡了很久应该不困吧。”
　　“……不困。”郁羲别无选择。
　　“我记得几年前裴四叔也买了这款，也不知道他去世之后是裴明修在用还是裴明治在用。”宋憬注视着窗外飞速下落的白云说道。
　　郁羲眼神复杂地打量了一遍客舱内部，“这是您的飞机？”
　　“我妹夫送的。”宋憬语气平淡，“他们先前定居在美国，买个飞机探亲比较方便。”
　　郁羲抿着唇角，悲催地发现他好像和有钱人压根就没有共同话题。
　　“你今年多大？”宋憬放松地倚靠着沙发背。
　　“24岁。”郁羲坐得规规矩矩，侧身对着这位宋组长，视线微微一动就可以看见隔了几个座椅坐在最前面的郁舒正趴在椅背上看他。
　　郁羲露出一个笑容，表示不用担心。
　　“真年轻。”宋憬语气羡慕。
　　郁羲将视线移回对方脸上，“您看起来也很年轻。”
　　“我跟裴组长同岁，也算是半个朋友。”宋憬终于看向他，“你跟他应该很熟吧，能住进他的家里。”
　　“裴家二哥安排的，我妹妹想让我离她近一点。”郁羲坐得更加笔直，“至于裴组长，我其实没见过几次，感觉是个挺严肃的人。”
　　“你住进他家的那周，他也在家呆了一周，是出什么事了吗？”宋憬问道，语气关心。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他不准我上二楼，一个人在上面呆了一周。”郁羲似乎有点后怕，“我妹妹为了表示感谢还特地买了吃的和礼物，送上去的时候被他骂了。”
　　“那可能是副本里又受到什么刺激了，毕竟道具的出现很容易让裴明治的事情再次发生。”宋憬喝了一口泡好的茶，“这个茶叶一般，小张，去换一杯。”
　　坐在两人前面的胖男人站起身。
　　“算了。”宋憬放下杯子，“去拿瓶酒吧，今天天气不错，适合来一杯。”
　　他扭头看了眼郁羲，“漫漫长途，边喝边聊，你说是吧。”
　　郁羲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白酒吗？我酒量实在太差，怕扫了您的兴致。”
　　宋憬笑了笑，没说话。
　　郁羲看到小张回来，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他站起身，适时接过刚刚开启塞子的酒瓶，“麻烦张先生了，我来吧。”
　　宋憬注视着暗红色的液体源源不断注入高脚杯。
　　郁羲晃了晃瓶子，将最后几滴液体抖落其中，然后把满满当当的一杯递过去。
　　“你还挺节约。”宋憬表情复杂地接过来，“喝葡萄酒也很有想法。”
　　郁羲小心翼翼地端着更满的一杯坐下，“我上班的时候参加过几次饭局，前辈告诉我餐桌礼仪很多，尤其年轻人需要做好服务工作，就更要注意。我记性不太好，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于是前辈帮我总结了两条，让我牢牢记住。”
　　“倒茶只需七分满。”
　　“酒斟时、须满十分。”
　　宋憬艰难但优雅地轻轻晃动着酒杯，眼里尽是无奈，还掺杂着一丝心痛。
　　“你那位前辈可能忘了告诉你，葡萄酒要考虑醒酒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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