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辣余温

　　郑禾恩靠在门上喘气。保温袋因指尖的汗湿往下滑，又在即将脱离手指的时候被猛力一勾，重新牢牢的握在掌中。
　　郑禾恩难以回想几分钟前的自己有多狼狈。久违的肌肤的触感让他整条手臂麻木僵硬，一股电流贯通天灵盖，甩不开俞温的手，反被塞了沉甸甸的食盒，于是像抢东西似的，夺过来砰地一声摔上单元门。
　　这样的行为很幼稚，仿佛躲避什么显得心虚，仿佛最初的拒绝是口不对心，可长长呼出一口气，依旧无法释怀，心跳狂乱不止。
　　郑禾恩走到桌边，慢慢剥开两层保温袋，是黑白两个圆柱形食盒，旋开顶盖，内里是材质极好的内胆。黑盒分两层，上层瑶柱腊肠炒饭粒粒分明，咸香扑鼻，下层清炖乳鸽汤表面的清亮油膜被震碎，有一部分粘在隔板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白盒再层层展开，颜色风味各异，是蒜蓉粉丝虾，红烧狮子头和白灼芥蓝。虾去线去壳，狮子头肉感十足，菜心透出嫩白。每一道菜谈不上食材和厨艺顶级，但都极花心思和时间。
　　由于长途跋涉摆盘有些凌乱，但余热中散发丝丝缕缕香气，令郑禾恩的胃部不争气的咕噜一声。
　　郑禾恩只恨自己鬼使神差把麻烦带回家，一时进退两难。本是眼不见为净，可气味不停勾引嗅觉灵敏的他，不能浪费粮食和他人心意的道德感还在束缚他。
　　郑禾恩懊恼却不得不认命，把几样菜放进微波炉，愣愣盯着黄色灯光亮起又熄灭，木然把它们端回桌上开始吃。
　　第一口有些“近乡情怯”，舌尖是许久未尝到的人间滋味，重新加热后没有过老，调料放得少而精，食材最原本的味道被彻底激发，这是批量生产的食堂和餐厅很难做到的。
　　许久无人亲手为他做过一顿饭，家人、朋友这些词对郑禾恩来说似是只存在于脑海的符号，并没有任何实体，他已经习惯独立。本不太在意口腹之欲，可挡不住久旱逢甘霖，一旦品过怕是几个月都忘不掉。
　　郑禾恩没有狼吞虎咽，每一粒米都被咀嚼得很精细，直到糖分在口腔中充分化开，再和咸味裹挟纠缠。味蕾联通并刺激大脑，他从其中捕捉到记忆碎片，当真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此刻的他是懦弱而脆弱的，眼眶酸涩，情绪压在饥饿之下，却无论如何觉不出苦。
　　他一筷子接一筷子往嘴里塞，风味绵延不绝，不知不觉几样菜被吃的七七八八，回过神来，郑禾恩才发现吃的比平时一顿饭的量要大不少。他饮食不规律，到晚上一般不会吃太多，这下着实有些撑的难受。
　　起身收拾餐具，洗漱完胃部仍然不舒服，想吐又吐不出来。他在床上来回调整几个姿势都无效，只好起身翻医药箱，找出消食的药片吞下。
　　懒洋洋躺回床上，郑禾恩用掌心轻轻揉胃，几下之后蓦然顿住。这个动作以前俞温常做，驾轻就熟，和他自己的力道相比甚至差不了多少，熨帖而舒心。刚吃完味道亲切的饭菜，再用相似的力度抚摸胃部，闭上眼睛，好像这个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陪在身边，唯一缺少的是来自爱人的喃喃低语。
　　他无奈的再次睁眼，大脑空白一刹那，又开始疯狂涌入回忆，他发现今晚始终在自我折磨，自作自受。他命令自己不应该再想，拿手机尝试找些消遣，一眼看见俞温几小时内发来的一连串消息。
　　【博士，你吃了吧？】
　　【不要饿着肚子睡觉】
　　【禾恩，味道怎么样？手艺没有退步吧？】
　　【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我记得这几样都是你挺喜欢的吧，那天看你夹了不少】
　　【...】
　　【不回答的话我明天当面问你】
　　郑禾恩看到最后一条留言，脑中自动浮现俞温强势逼迫质问他的场景。他不愿接受了心意却惺惺作态说违心的话，又不想被俞温的气场压迫，犹豫良久，回复道，【好吃。】
　　...
　　被噩梦惊醒的时候不到五点，郑禾恩浑身虚汗坐在床上，胃依旧胀得厉害，像在身上压了个石头。
　　没想到一度免疫的噩梦再次造访。他双腿沉重如铅，身上捆着捡拾来的木柴在森林里行进，身后饿狼穷追不舍，摔一跤后只能在枯枝烂叶中爬，手脚全被划得鲜血淋漓，直到爬到悬崖边，在饿狼一扑之下，失重感猛然袭来，他从悬崖高处狠狠跌落。
　　他不得不承认标记综合症仍残存影响，梦魇过后是难以爽利的空洞躯体和余悸未消的心。
　　郑禾恩完全没了睡意，便准备出门。穿过小区旁的小吃街，只买一杯热豆浆作早餐。
　　清晨的豪斯园区雾气氤氲，鸟鸣格外清脆响亮，悠悠扬扬从远方从高处传来，园中小路凭添几分神秘莫测的美感。
　　时间尚早，郑禾恩不着急去基金会，而在园区慢慢散步。这大概是他一天中头脑最清醒的时刻，用来反思自省再合适不过。
　　本以为每天见俞温能逐渐脱敏，可惜事与愿违，反倒让俞温逐渐占领他的高地，他在堤坝上摇摇欲坠，已经很难抵挡俞温汹涌浪潮一般的攻势。
　　面对俞温，更像是他和自己打的心理战，理智和感情仍在一刻不停的交锋。今天的噩梦仿佛决堤的前兆，情感如混沌的滔天巨浪，快要把理智掀翻。
　　郑禾恩艰难的恪守底线，不想回到以前颓败的状态，然而身体实在疲惫，看着精气神不佳。
　　到办公室后，曹高阳敏锐的察觉郑禾恩十分虚弱。他观察一阵，终究忍不住上前轻声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郑禾恩抿了抿苍白的嘴唇，“有一点，没事的。”
　　曹高阳难得对他板起脸，正色道，“你跟我出来，我带你去看医生。”
　　“师哥，这是老毛病，我心里有数的...”郑禾恩嘴角牵起淡笑，然而曹高阳今日铁了心不吃他这套，不由分说把人拽起来带出办公室。
　　基金会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不远处便是门诊。
　　曹高阳帮忙挂号排队，轮到郑禾恩时，他当作家属殷切的跟进诊室。
　　医生诊断说是积食。郑禾恩慢性的胃病一定程度上影响消化能力，所以不要太晚吃东西，饮食要规律，少食多餐，多吃营养丰富的食物，保持愉快的心情。
　　这些是老生常谈，郑禾恩客气的答应，反倒曹高阳紧张的不行，一个劲的拉着医生问东问西。
　　郑禾恩不希望属于隐私的病情被如此反复提及，低声道，“师哥，行了。”
　　曹高阳登时住嘴，抬手托眼镜道，“谢谢医生。”
　　出门诊楼，两人并排走在树荫下躲避上午灼烈的日头，曹高阳的一颗心却犹如接受暴晒，闷热胀痛。他在心里嘶吼无数遍，终是脱口，“你要把我关心你的最后一点权力都夺走吗？”
　　“师哥，我不是这个意思。”郑禾恩停下脚步，按了按眉心，“我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但和今天没有关系。我很感谢你一直以来那么照顾我，可是师哥，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回应。我现在真的没有谈恋爱的想法，只想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师哥，希望你能理解，我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许是心情低落，又被噩梦缠一整晚，郑禾恩说话分外直接，实在难以顾及曹高阳的感受。这些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被反复提及，他真累了。
　　“那么俞温呢？”曹高阳盯着他一眨不眨。
　　郑禾恩呼吸一窒，眼神无意间已经来回飘忽好几次，最后静静停在一片微黄的落叶上，缓缓道，“俞温也一样...师哥，他还小，不懂事。我们都是那个年纪过来的，你没必要跟他计较那么多。”
　　郑禾恩不愿多说，低头自顾自往前，并未察觉分毫曹高阳在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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