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丹青

　　风呼呼地在宋懿涵耳边吹过，所有的记忆开闸的洪水一般朝他席卷而来。宋余昭以如此惨烈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浑身都被熊熊火焰吞噬，宋懿涵恐惧而又害怕，绝望地嘶叫。

　　不，不要……

　　在火光即将席卷了宋懿涵，堀间斋终于拉住了他的胳膊。

　　宋懿涵绝望地哭泣，他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悲伤，亦或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悲伤，放声大哭，堀间斋紧紧地拉住他，宋懿涵拼尽全力也无法挣脱，手脚只能乱挥乱抓，他就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被刺激得不清，眼睁睁地看到火光中宋余昭朝他摇摇头，示意他别过来。火光开始从脚向上灼烧，宋余昭从没有遭受过如此撕心裂肺的疼痛，凄惨的叫声在空中飘荡。

　　为什么？

　　宋余昭，宋余昭为什么会在这里？

　　周围都是人的嘶叫声，空中弥漫着肉炸出来的焦糊味，那些撕裂的刀片被火烧得炸裂开，“砰砰”连声激起的碎片溅在他的脸上，划破了肌肤，生疼生疼。

　　宋懿涵哭着叫了好几声“爷爷”，四周的黑烟滚滚，哀嚎不断，绝望铺天盖地将他笼罩在其中。

　　他从来没有觉得如此的无助和孤独。

　　宋懿涵心中大急，抓住堀间斋的胳膊不管不顾：“——先生！先生！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怒放过我爷爷！”

　　堀川斋道：“……”

　　堀川斋道：“弘，你叫我什么？”

　　宋懿涵道：“先生，斋先生！他是我爷爷，你帮帮我，帮帮我！”

　　“……”

　　堀川斋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的难看，但尽力压制住：“抱歉，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程主任为什么又要这么做。你应该亲自应该去问问他。”

　　他真的太可怕。

　　把所有的罪恶都撇得一干二净，把所有的肮脏事都推给了一个人。

　　宋懿涵听着这几个字，浑身僵硬。

　　程华弌，程华弌，程华弌……

　　听到这话宋懿涵陷入前所未有的绝望，他愤怒的嘶叫道：“——那你放开我！我要进去！我要进去！”

　　“……”

　　他使劲地挣扎，拉扯，可是堀间斋的力气大得吓人。

　　他不能接受！他无法接受！宋懿涵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活生生撕裂了一般，不由地猛咬住堀间斋的手臂，背后那人倒吸一口凉气，却始终没有放手：“你骗我，你什么都证明不了……”

　　宋懿涵听不懂，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疯子，疯子！

　　在火光中，宋懿涵看见了穿着军服的程华弌，在他身后全是密密麻麻的日本兵。

　　他们手中拿着抢，全无声息地地站在那里，手中枪随时准备着，对准下面的包围圈。一旦发现有人逃出圈内，就会立即开枪射杀。

　　宋懿涵看到这一幕无比寒心，他冲程华弌尖叫：“程华弌，放下！你叫他们把抢放下！”

　　“……”程华弌只是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手。

　　宋懿涵急得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呜呜的哭喊：“程华弌！不要，不要！”

　　程华弌并不理睬他，手徐徐放下。

　　顷刻间，宋懿涵听见了枪弹射声，无数的子弹对准了火光中的人群，人群不断传来哀嚎声。无数人都想从火圈中跑出来啊，可是枪林弹雨又将他们活生生地逼退回去，前面是密不透风的子弹，后面是无边的地狱，不管前还是后，都不给人活路。一部分人受不了地狱的业火，选择前进让子弹解决掉他们，另一部分则是逃也逃不掉，生生被地狱酷刑吞噬。宋懿涵急火攻心，心脏受不了，对着程华弌大喊大叫。到后面也麻木了，叫不出来，只剩下哭，他从来没有这么惨烈地哭过，哭得昏天黑地，甚至跪在地上哀求程华弌不要继续下去了，可程华弌无动于衷。

　　宋懿涵瞪大了眼，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留下。

　　程华弌，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眶滑出来，一直滑到他的嘴里，又苦又涩，他只能望着被大火吞噬的宋余昭，喃喃自语：“程华弌……”

　　堀间斋遮住他的眼睛，温声细语，藏不住的担忧：“弘，私の弘。”

　　（弘，我的弘。）

　　“呜呜……”

　　“見ないで、見ないで。”

　　（不要看，不要看。）

　　“我恨你……”

　　熊熊的烈火将老人的身形湮灭在浓烟之中，那个人还在燃烧，像一团火球。

　　折木良视鬼站在最高的阶梯上俯视下方的一切，似乎是神。原本灵感枯竭的他，此刻脸上浮现着让人难以理解的光辉，他已经离开了人间，来到了地狱之中，四周是熊熊燃烧的烈火，他静静地望着，痴痴地望着，火焰包裹受难的罪人，他好似看到了欢呼雀跃的小鬼和冥界的鬼官们。

　　恍惚间，月亮出来了，整个寺庙就好像地狱般让人毛骨悚然。

　　折木良视鬼仰天大笑，灵感泉涌。

　　生前的活人受着死人下地狱的痛苦这本就叫人害怕，还有更让人害怕的是折木良视鬼。折木良视鬼眼睁睁地看着无数人受刑的场景，慢慢摊开画纸，舔舐毛笔，画起来他亲眼看见的人间惨剧。

　　……

　　折木良视鬼画完了。

　　所有人都死了。

　　堀间斋将他扶起来：“弘……”宋懿涵没有什么反应，呆滞着，麻木着，等火焰逐渐变小，他好似梦醒一般，起身，反手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他的脸上，堀川斋怔了怔，但仍然强硬将他拉起来，“听话，先回去。”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宋懿涵厉声尖叫，逼视着他，“你们……你们……”他反复了两次，竟然想不出来任何词去谴责他。

　　他跟这件事无关，他不是害死的宋余昭的凶手。宋余昭是被程华弌亲手杀死的。

　　宋余昭死了，被大火烧死的。

　　都是因为他，为了他。

　　程华弌肯定是为了讨好日本人，宋余昭本来不用承受这一切，是程华弌这么做的。

　　可是就一幅画而已。

　　仅仅只是一幅画啊，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难道那些人，还没有一幅画重要？

　　程华弌……这个人，为什么会让他感到这么的害怕？

　　宋懿涵心如死灰，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后面他大病了一场，住进了医院。

　　他蜷缩在病床，任谁来劝说他都无动于衷，甚至眼皮都不愿意抬一下。在这短短几个小时，他甚至多次转变成了弘，弘是他的副人格。主人格在经历这番冲击，变得十分的虚弱，也十分的消极，副人格得到身体的控制权，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主人格会被副人格完全的吞噬掉。

　　堀川斋又来见他，宋懿涵依旧好几天不吃不喝，脸消瘦得厉害，嘴唇也干涩起皮，他心疼道：“弘……”

　　他将一碗白粥端过来，刚刚上前，宋懿涵就尖叫着扑上去，双手掐住他的脖子。

　　“我不是，我不是！”

　　“程华弌呢，程华弌呢，你去把他叫过来！”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呜呜，我要杀了他！”

　　……

　　堀川斋挥了挥手，所有人全都退了出去。

　　宋懿涵的双手死死掐住他，但是瞳孔中却倒影着另一个男人，他厌恶又憎恨，恨不得掐死那个男人，恨不得让他也去地狱受苦……宋懿涵手上用力，可是无论如何都使不出劲。

　　堀川斋望着他，慢慢地抓住他的手，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他。

　　宋懿涵直直地看着他。

　　他低声说：“弘，对不起……”

　　“宋余昭的尸体，昨天已经被领走了。”

　　“……”

　　宋懿涵心一点点凉下去，他连愤怒都没有，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懿涵，你已经表现得很好了，所以现在把你的身体交给弘，好吗？你没有任何办法也没有任何能力去保护其它人，程华弌他不爱你，宋余昭已经被你害死了，再这样下去你只会害死更多的人，你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但懿涵，请你把弘还给我，我不能够没有他……他爱我，我也爱他……拜托你，把他还给我……”

　　他说得话可真复杂，宋懿涵一句也听不懂。

　　堀川斋又讲了许多话，大部分都是他的弘。当然，也有小部分涉及了目前的局面，什么政府分成几个只要的帮派，日本占据什么样的地位，程华弌又在中间充当什么样的角色……在他的一字一句中，尽是傲慢和偏见，这个国家已经这样了，没有任何希望。有时候就是这样，这些自以为高等的，高贵的上等人，人命什么的跟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什么弘，什么利益，什么取代……

　　宋懿涵一个字都听不懂。

　　尤其是他说到牺牲宋余昭的口气，如同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话，那么的轻描淡写。

　　宋懿涵是这么深刻的认识到，他是如此狠毒冷血。

　　这个人，是那么的残忍。

　　那不光是宋余昭，还有好多好多无辜的人啊。

　　几百条鲜活的生命……

　　怎么能用这么平淡的语气。

　　堀川斋的心一定是石头做的吧，那么冰冷，那么狠毒。

　　也是，就像他并不了解程华弌一样。程华弌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资本家，他更在乎的只有他的权利、地位、利益……

　　宋懿涵疲倦无比。

　　那一瞬间，好像身体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都是假的，都是欺骗他的。

　　程华弌说很爱很爱他，可以为了他一辈子不娶妻……现在看来，怎么可能嘛，那么自私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都可以牺牲。

　　堀川斋停了一停，固执地站在原地：“弘……”

　　宋懿涵尖叫道：“不是，我不是。”

　　“你是。”

　　“——啊！”

　　宋懿涵整个人都疯癫了，绝望而崩溃的尖叫，歇斯底里地哭泣。

　　这种痛苦和悲伤，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压制和消化，是需要发泄出来的。

　　大家都说程华弌是个残忍的资本家，当时他浑然不觉，如今被当做筹码，才明白。

　　一个人若是坐上了那权利的宝座，宝座之下踩着的一定是森森白骨。比如他和宋余昭之间的感情，程华弌就无法理解，因为棋子之间的感情，和整个棋局来比，程华弌更关心的是最后的胜负，更关注他能获得的利益。

　　还记得宋懿涵曾经问过程华弌：“如果有一天，我影响到你的权利、你的地位、你的利益，我肯定也是这样的结局？”

　　程华弌凝视着他，过了片刻，很肯定地说：“不会。”

　　他说得是那么的肯定。

　　可那时候的宋懿涵全然忘记。当利益超过百分之十的时候，资本家会蠢蠢欲动。当利益超过百分之五十的时候，资本家会铤而走险。当利益超过百分之两百的时候，资本家敢践踏世间一切的法律。

　　他以为他了解程华弌，他们在一起好多好多年。

　　原来并不是。

　　程华弌从始至终，都是资本家。

　　现在这个程华弌明知道宋余昭和他的感情，可是他还是那么做了。

　　连跟他有过最亲密关系的自己，也落得这样下场，更不要说其它。

　　宋懿涵浑浑噩噩地，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所有的希望，都幻灭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宋懿涵紧跟着一睡不醒。

　　发着高烧，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又一天，常梦见一面镜子。镜子里，有另外一个他，叫弘。

　　梦境稀里糊涂，颠三倒四，都是宋懿涵杀了宋余昭。

　　他不愿意承认。

　　“所以，是你害死了宋余昭，是你害死了他。”镜子里面的宋懿涵在自言自语，“你把他们所有人都拖下了地狱，那地狱的业火在燃烧，他们永远都逃脱不了。你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宋懿涵。你犯下这么大的错……是罪人……你会让更多的人去送死。让我来吧，让我来代替你活着……”

　　是大脑中的弘在说话。

　　“你只需要继续的，好好的，安静的睡一觉就好了。”面对宋懿涵的疲态和悲伤，弘温柔和抱有无限怜悯。弘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更没有亲人遭受苦难之后的难过，“最好是，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主人格和副人格在开始激烈的斗争，以得到身体的控制权。

　　地狱的业火还在不断的燃烧，宋懿涵看着镜子里面的弘。在此时此刻，他是那么的温和有礼，原没有他苍白憔悴。

　　宋懿涵真的很累，很疲倦。

　　弘在不断的蛊惑他。

　　睡吧，睡吧，只要睡着了，什么痛苦都不会有了。

　　宋懿涵摇摇头，即使很疲倦，即使现在的状态再也没办法跟强大的副人格争夺控制身体权利，但他还是努力地争取：“对不起，我不能。我应该把这件事情做个了断。你做不到的，弘。只有我能做到……我必须去……我应该把所有人都从地狱拖出来。地狱不该是他们最终的归宿。你是个好孩子，弘，我们再谈一谈吧……”

　　“宋懿涵”和“弘”不断自言自语，在空寂的病房里，他的低语声在黑幕冰冷的月光中渐渐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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