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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之身
乐游山最早的春花开的时候已经三月,陆云屏远行三年回来的时候满面喜气。
“知道你们闲了太久,寒鸦先生和沈原先生我都请回来了,怎么样,开心吗?”
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开心……”
且不提寒鸦先生,这位还和弟子争七星剑阵的名额呢,没那么可怕,沈原先生需要学那不敢用的傀儡术,也还好。
但这两位都回来了,岂不是说,兰亭先生也要回来?
希望他不要再教面目全非的君子风仪了!
赵老先生的课业已经完结,陆云屏的也完成得差不多了,他们猛然惊醒,好像还有一个秘不可宣的课业来着。
当年的铭誓卷轴上,朱笔红字,最后一项两个“秘”字可是加大的。
“陆长老,最后那位课程不知,先生不知,现在我们能知道了吗?”
“是你们想学的。”陆云屏高深莫测笑道:“说出来就没惊喜了,从现在开始到那位先生上山,你们可以在心里期待一下!”
“……”我、们、不、信!
三月初,寒鸦和沈原已经来了,至于兰亭先生和那位神秘的先生迟迟未至,弟子们惧怕纪兰亭,却又想着,答应了要回来的兰亭先生已经逾期三年了。
又不是光长个子不长脑子,桃花开了又谢,轮回几次,他们心中隐隐有猜测,兰亭先生真的还回来吗?
逍遥峰脚下的凉亭里,有棵含苞欲放的花树,可能是想赌一把,虽然桃花已经开了,但乐游山下桃花雪不是稀罕事。
楼夙和傅东风在檐牙高啄的亭子里,说些见闻之类的,多半还是楼夙在说,傅东风一点都不想提双月境。在凡间待的时间长,却也知道话应该怎么说,因此没有提他当国师的事,楼夙只是说,“兰亭先生不会再回来乐游山了。”
傅东风有一瞬间的怔然,转瞬即逝,他并不惊讶。
当初声势浩大的送别绝非心血来潮的夸张之举,他们早有预料不是吗?
兰亭先生那一去,再见无期。
许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楼夙说,“沈老离世,兰亭先生承其遗志,小如许是兰亭先生的继任者,他们不会允许乐游山成为第二个太和山。”
是敌人,也是朋友。
傅东风来了兴致,问道:“楼小国师,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舍不得乐游山成为第二个太和山,也绝不会让乐游山成为第二个太和山,我想让大师兄得偿所愿。”
傅东风听懂了他的意思,楼夙想实现他的心愿,但绝不会以拖累乐游山为代价。
那他的愿望是什么?纪兰亭知道,楼夙如今也知道了。
“大师兄,不是说皇家尔虞我诈,全然无真情,奉行宁教我负天下人那一套吗?你怎么反过来了?”
“什么反不反的,我是黄花大闺女么,还能让天下人辜负了。”傅东风意味不明敲了敲楼夙的脑袋,无声看天,枝繁叶茂的花树斑驳透过青天。
“那也太惨了……”
面朝凉亭外,师兄弟两个坐在栏杆上,楼夙托腮看他大师兄,心说,我当然知道你的愿望。
——百姓欢颜、乞儿有家,天下寒士有屋可庇风霜,不惧天灾水火,活着的人仁义温良……最后,望所有人都有拥抱幸福的勇气。
大师兄啊,你这也太过分了,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许下那么伟岸的愿望?
楼小夙支着下巴的手撤去,拉起傅东风的手,摊开掌心笑道:“师父给我看的手相不准,兰亭先生说,我是大富大贵的命。我寻思着,过些时候还是要去找找富贵命在哪处富贵乡里。”
天下一等一的富贵地,神京天子城。
愣住的傅东风懂了他的意思,反应了好一会儿,偏头低语道:“不急于一时吧,不急于一时。”
“对不起。”傅东风轻抚楼夙的后背,愧疚道:“楼小夙再怎么聪明,只是堪堪过束发之年的少年而已,还不用急着长大。”
如果不是他这个做大师兄的太没用,好高骛远不切实际,楼夙不用这么累。
“那是我想花三百年、五百年,靠着大周的基业一点点垒起的高楼,不是你一个小孩应当担负的。”
傅东风不知道楼夙从哪里知道的,这么久了,倘若他不是从异世而来,见识过更好的世界,他一定会把说出那些话的人当成疯子。
他很清楚,那是千百年才能实现的事,当年还是太子太傅的纪兰亭肯为他出谋划策,恐怕也没预料到,大周覆灭得那样快。
快到……至今都像一场梦。
傅东风没出息的话说过很多,不在乎脸面的事也做过很多,他扪心自问,是否还抱有那样的初衷?
是。仙门能活那么长时间,仙者腾云驾雾,操纵云气,凭什么不能给平凡渺小的人一点点帮助?
可凭什么要给呢?
傅东风告诉楼夙,“不要着急长大啊!我的愿望里绝对不会包括,需要催着少年长大来实现我的愿望。你还小,应当见过更辽阔的天地后再去选择,而不是因为我困守天子城。”
“那地方不好,累得人喘不过来气。”
“我不小了……都知道的。”楼夙郁闷地将头抵着傅东风的脑袋,嗓音低哑嘀咕了些听不清的话,好像小孩子撒娇一样。
傅东风轻笑,像拎猫一样捏着楼小夙的后颈,心说:小孩子都这么说,其实知道什么呀!
三月中,正如楼夙所说,纪兰亭没有回来,不远千里送来一封书信,信上只四个字——殊途陌路。
弟子们依然嘻嘻哈哈,但四年来又不仅仅是只知道嘻哈玩闹,他们知道,兰亭先生,不会来了。
先生不来了,日子依然要继续,课业当然也不能落下。
所谓的君子之道,改成了解依山长老来教他们!
不管乐游山上是谁,依山长老是和“君子”这两个字最没有关系的人!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教的比兰亭先生的还要直白残忍些,不是说那些残酷毫无由来的恶行。
解依山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坊间话本,图文并茂,让他们看,看完写文章,弟子们已经麻木了,反正他们从来没有听过正经的君子话本故事。
而原先赵老头子讲授的通识课,都成了掌门赵湖亭来讲,只能说,二大爷不愧是二大爷,比赵老先生的有趣一百倍!
轮到寒鸦先生的时候,好不容易入春的乐游山仿佛又回到了凛冽的西风里。
寒鸦先生教的正是彻彻底底的鬼道术法,半点没有套用符箓之道的外壳。
“人始来也,魄附魂行,其既去也,魂散魄滞。”
“枉死、含恨、魂不散,符箓可召,应召之魂,凶恶混沌,无神志。”
亲传弟子们齐齐看向大师兄,何元初想起几年前他们逼上太和山的时候,大师兄一手指尖血画符,召来了那么多苦主,哭号声听不懂,但能认出杀害自己的凶手,不是没有神志。
看不到黑斗篷里寒鸦先生的目光,但他们看大师兄的神情其实并没有瞒住任何人。
“此类魂,混沌、无用,不日既散,散魂前,七日清明。”
所以大师兄召来的苦主,是即将要散的魂魄了。
楼夙想到了寒鸦先生初来授课时,分给他们每人一只的阿飘伙伴,竟然……是这样吗?
寒鸦先生继续说:“鬼道之术,逆转命理,必遭反噬。”
必遭反噬的术法为什么还要学?弟子们心中都有此疑问,却不好问出来。
“恐有一日,须得留住……留不住的。”寒鸦知晓他们不解之处,浅薄地解释了一下,继而讲他的,“此术名,百年身。”
听着应当是个缠绵悱恻令人后悔的名字,实际上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将魂与魄连接到一起的、与沈原先生的傀儡术很相似的术法,傀儡术是操纵尸体,寒鸦先生说的,一个人的魂只能操纵他自己的身体,不是御尸,而是死去的躯壳囚禁灵魂。
所谓的鬼道之术,终于,听起来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了。
然而背后的祝愿是美好的,留住那些、留不住的已死之人。
对不曾经历死别的少年少女而言,像一个梦幻的术法,生与死的界限不甚分明,死亡不会是分别,那么人永远不需要经历离别了。
应当会是个少很多哀伤的世界。
他们忌惮的唯有寒鸦先生所说的“反噬”。
寒鸦说:“反噬,与死者同。”
与死者一样,死者的灵魂禁锢在肉身里,往好了说,岂不是不会“死”了?已死之人,必然没办法再死一次了,那使用“百年身”术法的人,灵魂与肉身也将永远不分离,岂不是用一次赚两个永生不死?
“不死就有点不妙了,要看着那么多人离开,孤孤单单一个人自己却不会死……”
“哎呀,怎么是一个人呢,有两个永生不死的呢!”
弟子们如此说道,嬉笑轻松好不热闹。
张翠微听到这个术法名字的时候,心底就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他问道:“先生,灵魂锁在肉身里,肉身不朽吗?”
寒鸦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不是。”
肉身不是不朽是什么意思,陈昏他们看向二师兄,再看紧紧抿唇不言语的亲传弟子们,自有一番思量。
肉身会腐朽,死后一日生动如初,两日皮肉僵硬,炎炎夏日的话,三日就会腐烂……几百年之后,变成一副骨架,白骨架里住着活生生的灵魂。
从死去的那一刻开始,就在感受躯壳血肉在腐烂变质,变成褐黄色干枯的好似风干的皮肉,直到最后变成骨架,骨架变脆,成为尘埃。
尘埃之后,是不是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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