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幻吾在水中阁等了三天。
　　挚始终没有出现。
　　来的是邪尊受辛。

　　她怔怔地望着他。
　　肺腑深处在隐隐作痛。
　　她正要跪下去告诉他她没有完成他的命令，他已经发狂地冲过来，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把她用力地摁进怀中。
　　“我找了你好久，为何之前没发现这里，”他忽然咬牙切齿道，“幻吾，我对你发誓，我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断！”
　　她惊呆了，“……谁？”
　　“道法！”
　　“为什么？！”
　　“为他对你做的那些事！”
　　她睁大双眼，“他没有对我做什么。”
　　邪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眼中有令他心惊的情愫。
　　“他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她自言自语道。
　　这个瞬间。
　　邪尊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带她回去。
　　在制造她的地方，他与她纵情了三天三夜。
　　在这三天里，幻吾欣喜若狂地发现，邪尊是爱她的。邪尊也难以置信地发现，幻吾真的还是完璧之身。
　　这件事让他对道法有了一些看法。
　　他无法理解道法在面对幻吾时，是怎么控制得住自己的。
　　大概他。
　　不是个男人吧。
　　幻吾爱他的方式极为大胆，她竟敢将邪尊压在下面，恣意寻欢。
　　但是他喜欢。
　　他喜欢这样放肆的她。
　　喜欢她精疲力竭后，依偎在他怀中熟睡的模样。
　　活着是如此美好，他有御天命为友，幻吾为妻。
　　他拂开她凌乱的云鬓，听她在梦中念他的名字，“受辛”，然后是——
　　“挚。”

　　挚是谁？！
　　她的回答令他感到晴天霹雳——
　　“挚”是道法感应天尊的俗名。
　　他不知道那段时日里，道法与幻吾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面对他的询问，她的表情是痛苦中交织着恐惧，而后，渐渐地浮现出决绝。
　　她带着孤注一掷的神情与近似天真的勇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想渡我为仙，又教导了我很多道理，然后……不告而别……”
　　他花了很长时间去消化道法为她渡欲这件事。
　　魔不需要看破七情六欲。
　　“你爱上了他？”
　　“……受辛，我不知道……”她说出的每一个字中都含着痛苦。
　　这句话简直要让他窒息了。
　　不知道？
　　看着他阴沉的面色，她悲痛欲绝地说，“受辛，你是我爱上的第一个人，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但我不要担惊受怕地爱你，我不要不断地担心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所以，我决定不对你隐瞒任何事——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他，我知道你不能接受这件事，但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和你一样，为这件事感到痛苦，我，忘不了他……”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后又回来。
　　他怎么能怪她呢。
　　是他叫她去做这件事。
　　是他叫一个爱着自己的女人献身给另一个男人。
　　想到她临别时的泪，她的痛苦……
　　对于她与道法之间的事，他当然怒火中烧。
　　但这是他自己种下的孽缘。
　　还有她坦白时决绝的神情。
　　她完全可以骗他。
　　可她没有。
　　因为她渴求的是他真正的爱。
　　而不是架构在谎言之上的镜花水月。
　　为此，她甚至冒着失去他的巨大风险——
　　我是真的爱你，所以我渴望得到的，也必须是真的爱。
　　这种行为太愚蠢。
　　太傻。
　　太纯粹。
　　简直是孩子一般的勇气。
　　他只塑造了她的肉身，灵魂是属于她自己的。
　　她确实是为爱而生的……
　　他又怎能不爱……
　　“幻吾，我理解，你是一时迷惑，因为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长，我可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

　　道法只是个过客，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是他的失误，导致道法乘隙而入。
　　他爱幻吾。
　　幻吾是他的妻。
　　但是。
　　和幻吾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他都能感觉到幻吾心中的那个影子。
　　挚。
　　这个影子阴魂不散地存在于他们之间。
　　痛苦从他的胸口蔓延到全身，而更令他痛苦的是，幻吾同样在痛苦。
　　因为她不知道她爱的到底是谁。
　　她对他的形容是，天上天下，独一无二。
　　而他，是不可思议。
　　“你们是不同的。”
　　道法做了一件让他无可饶恕的事。
　　他渡她为仙。
　　她已走出最初的混沌，在不知不觉地觉悟，她向他求欢，不是出于欲望，而是因为爱他。终于在一次与他的情爱中，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懂了，受辛，我爱着你们，我爱着你们两个人——”
　　她的额心忽然迸发出一星光芒——
　　道法渡掉了她的欲望，只把最纯粹的爱留了下来。当她凌驾于欲望之上，醒悟心头所爱时，她的道源被打通了。
　　她天生爱着一切，也渴望得到一切的爱。
　　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以最强的封印镇压住了那微弱的光芒。
　　已经晚了。

　　幻吾始终没有离开他。
　　他知道她在思念着道法。
　　但她没有去找他。
　　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痛苦。
　　也许是太痛苦了，他需要找一些事来分散自己的情绪，那时魔界山头林立，纷争不断，人间也同样烽烟四起，征战不休，于是，他答应了御天命的邀约——
　　我扫平天下。
　　你扫平魔界。
　　那是一段漫长的时光，幻吾带着他给她的封印，坚守在他的身边。
　　她与他同生共死，并肩作战。
　　然而，当他按平整个魔界，御天命忽然利用终于归于一统的仙、人、魔三界，干下逆天悖行，然后一声招呼没打，直接脚底抹油跑了。
　　大概在很久以前，御天命的脑子就进水了。
　　当“御天命”成为天上天下不可言说不可提及的名字、当邪尊尚无法从他的所作所为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九重天来了。
　　邪尊为魔界带来了和平，九重天希望能与他缔结合作，魔界由他管理，仙道只要与他打交道就行。
　　多省事啊。
　　天下太平。
　　代价是邪尊失去了自己的自由。

　　怎么和一开始说好的不太一样？？？

　　执掌魔界后，幻吾来找他。
　　请求他答应一件事。
　　“我不想再这样痛苦下去了，我想结束这一切。”
　　他沉默地盯视着她。
　　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了他这种伤人的态度。
　　“请允许我去找他，我要知道心头那个疑问的答案，然后我会回到你的身边，请你封住我的记忆，让我彻底忘了他。”
　　真是岂有此理，他为什么要让她去找另一个男人？！
　　但说出口的却是，“我有不允许你做任何事？”
　　他知道自己的口吻伤到了她，但她还是轻轻地吻别了他。
　　这个吻比她要去找道法这件事更令他感到痛苦。
　　临别时，他默默地抹去了她身上的魔气。
　　额心的封印只能说明她是魔的猎物，魔气却会让她被误认为是魔。
　　与仙界的合作刚刚缔结，他不想因为自己为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幻吾去了不染天。途中，她听到了很多传闻。玄真派崛起，声势浩大，尤其是紫宸天。另一方面，灵微派的仙家在一个一个地消失。
　　三天中，只剩不染天。
　　不染天，只剩道法感应天尊。
　　此时，不染天没有人在。
　　她问遍群仙，看见她额心的魔封，很多仙家不愿意配合，反问她，你找天尊做什么？少数仙家会告诉她一些零碎的消息，道法感应天尊仍然会出现在仙家的聚会上，但他师尊妙殊尊者消失这件事明显对他产生了影响，对女性的态度也略有收敛。
　　有人看见他在宴会中长久地沉默。
　　后来，有人告诉她，道法感应天尊去天河了。
　　他想收徒。
　　道法感应天尊是个懒人，与其寻遍天下，不如去天河捡便宜徒弟。
　　幻吾去了天河。
　　她找到了他。
　　“挚……”这么多年以后，她再次叫出这个名字——

　　道法感应天尊微微地动了一下，慢慢地回头。
　　看见那张倾世容颜的瞬间，多年前的记忆海潮般涌上心头。
　　他从云中盛乐之宴中失踪，流言再度甚嚣尘上，等回到不染天之后，妙殊尊者对他说了一句话——
　　你不会毁在女人手里，你会毁在自身的任性上。
　　“幻吾，”他带着感情念出她的名字。
　　她曾以为他忘了她。
　　他没有。
　　他仍然带着那种她熟悉的微笑，而后，他注意到她额心的魔封，眼神似乎有一些变化。
　　“你是自由的吗？”他问。
　　非魔之人只知道是魔封，但不会知道是哪一位魔的封印。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需要解救，尽管开口。”
　　她浅浅地笑了，“很遗憾，我是心甘情愿的。”
　　他没有问题了。
　　但幻吾有。
　　“挚，”她的话音中满是不解的悲伤，“那一天，为什么……不告而别？”
　　他轻轻地笑了。
　　“因为你再和我相处下去，会变得不幸。”
　　“不幸？”
　　“万事万物盛极而衰，让一切停留在将至而未至的那一刻，最为美好。”
　　幻吾难以置信地听着这句话，“将至未至？”
　　他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很快乐，我希望对你而言也是一段快乐的记忆，但事情开始向我无法承受的方向发展了，我必须离开，我想时间可以让你忘了我，让一切恢复到最初我们相遇时最美好的时刻，但今天你会来找我，会来问这个问题……”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说，“我觉得很难过。”
　　“挚，我——”
　　他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不要说出来，幻吾，”他慢慢地说，“我很喜欢你，我不想伤害你。”
　　她懂了。

　　他不会动情。
　　他不会爱上她。
　　他不会爱上任何人。

　　她露出凄然的笑容，“你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吗？”
　　当你得道，我会吻你。
　　“我记得，”他浅笑，“我自然记得。”
　　幻吾淡漠地笑了一下，即使告诉他，魔封之下已有三光之一，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望向璀璨的天河。
　　“我听说你是来找徒弟的。”
　　“是，守了有段时间了，感觉还没到位。”
　　“你准备把哪个字给徒弟。”
　　“感应。”
　　不染天的嫡传弟子将继承师尊道号的一部分。道法感应天尊的师尊在收他之前，全称为妙殊道法尊者。
　　“可以答应我一个自私的请求吗？”
　　他很意外。
　　“我不希望你收女徒弟，”她看进他的双眼，极为认真地说，“我会受不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他停下来，然后笑，“无所谓，好，我答应你。”
　　她望着他在晃动的天河清光中的模样，最后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挚，我走了，你要保重。”
　　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你也一样。”
　　转身的刹那，泪流满面。
　　两百年。

　　回去的路上，她笑出声来。
　　当她回到邪尊身旁，在那张笑脸上滚动的泪水令他震动。
　　“受辛，封住我的记忆吧。”
　　“我不会做这种事。”
　　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难道你可以接受我在爱着你的时候还爱着另一个人？”
　　“我不能接受，所以不想自欺欺人。”
　　“……对不起，是我太自私。”
　　他忽然吻住她，他的吻那么炽烈，她多么希望他的吻可以让她忘记挚。
　　多么希望。
　　他也希望他的吻可以让她忘掉道法。
　　为什么现实总是既残忍又荒诞呢。
　　又是数百年过去。
　　面对九重天的律令，邪尊终于要去见那个叫道法的男人了。
　　这一回。
　　他去为他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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